来源|职场Bonus(ID:ZhiChangHongLi)
封面来源|受访者提供
“我要成为中国最优秀的作曲家。”陈致逸起身答完老师,同学们都笑他。这是二十多年前初中艺校里的一节试唱练耳课,陈致逸被点名说说自己的职业规划,他潜意识里第一次蹦出了这句朦胧的愿望。彼时他还在学单簧管,并不知晓自己未来能去上海音乐学院,修习音乐设计与制作,并成为《原神》[1] 最初的音乐操刀手。2023年9月12日,陈致逸对外正式宣布自己离开了米哈游和HOYO-MiX。这一年他39岁,离职时间刚好临近《原神》问世三周年。作为一款全球风靡的二次元游戏的音乐项目最初核心人,他担下了早期大部分的音乐创作和制作,带团队建立了跟随游戏版本迭代的音乐创作机制和方法。此前,他相对知名的配乐作品有游戏《天涯明月刀》、《仙剑奇侠传7》,电影《大上海》,特摄《铠甲勇士》等。网络上,人们总在好奇地议论,陈致逸现在到底去做什么了?至少有3年时间,陈致逸未接受过任何正式的外界访谈。即便现在脱离了大公司宣传口径带来的受访限制,他仍希望人们多关注作品,而非他本人。“我会经常在B站上看看粉丝喜欢哪首音乐,有作品火了,肯定开心。”但面对海内外玩家给他的“天才”、“音乐之魔神”、“中国的久石让”等称号,他连连摆头,觉得自己接受这种过誉十分危险——此前身为管理角色时,他必须要逐步脱离亲自作曲,把重心放在团队作业,让其他团队成员也能走向台前绽放光芒。记忆把我拉回到两年前初次拜访他的时候:2022年9月《原神》3.0版本上线,其音乐继此前的欧洲、日本和中国民族风后,增加了印度和中东风格,这让我对背后的创作者感到无限好奇。虽然只算私下交流,但陈致逸依然兴奋地向我解释起他脑中那幅由不同地区的相似乐器所连通的“世界音乐地图”;聊到兴起,他转身即兴弹奏了一段旋律——心流状态下,作曲对他来说就像是用音乐语言进行本能的表达。如今再见面,陈致逸已过40岁生日,正为个人新专辑的制作忙前跑后。他依然身形纤瘦,穿着简约的深蓝纯色Polo,容貌看不出变化:半月形的双眼讲话时像总带着笑,带着卷的长刘海似乎在透露他也喜爱二次元。得知我们的采访会站在“普通创作者”的请教立场,他腼腆又细心地准备了打印好的回答要点。在去年《音乐市场在复苏,如何能做到追梦、立业两不误?》一文中,职场Bonus曾通过其他受访人的故事,看到了创作者在产业体系中的普遍弱势。“希望我的回答不会太悲观,打消大家的从业积极性。”早年间,他被客户拖欠过回款,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也曾被预算或风格框柱想象力与野心……和许多对艺术有抱负的人一样,他为现实与物质发过愁。“所有的弯路都是有意义的。”陈致逸觉得,在经历坎坷之后还能遇到伯乐和好平台,拥有触碰行业天花板的机会,自己是幸运的。但面对不断的尝试和受挫,不是每个人都有像他这样的耐受力,也不是每个人都敢在职业高点选择退场,重新跃入不确定性。[1] 《原神》:米哈游旗下开放世界游戏。自2020年9月发布以来,该游戏迅速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巨大热度和影响力。除了精美的画面和引人入胜的剧情,其音乐也作为游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增强了情感深度和氛围感,为玩家提供了沉浸式体验。撞向南墙为陈致逸带来音乐启蒙的因素有二。一是父母,二是游戏。“我对旋律的感觉,估计在妈妈肚子里时就有。”母亲的歌唱家身份赐予了他最天然的早教。他的父亲是数学老师,但也同样是音乐发烧友,总爱在饭后播放贝多芬或各种古典管弦乐——陈致逸至今都记得,那是他幼年的一天中最期待的时段。红白游戏机问世,他又迷上了类似马里奥游戏里的那种8-bit音乐。但和其他普通中国家庭里的八九岁孩子一样,严格的家庭教育并不允许他玩游戏。于是陈致逸问父亲:“爸,这个音乐很好听,能不能帮我录到磁带里面?”青春期,他身边的朋友听的是张学友、郭富城这样的流行歌手,而陈致逸去磁带店淘的是音乐剧和音乐动画片配乐——古典音乐以另一种“更现代”的方式继续影响着他。像是迪士尼的《风中奇缘》、《狮子王》等作品,都是他那时的心头好。兴趣影响了他在升学时的抉择。有艺术学校招生办的老师来到他的小学选拔,陈致逸能毫不费力地唱出老师随意弹奏的所有音阶。“但我发现别人唱不了。”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音乐是自己的一种独特天赋。回到家,他告诉父母,他要学音乐,要去考艺术学校。“我爸妈都是老师,他们说,音乐艺术这条路很危险很窄,你选择了,就要一辈子走下去别后悔。”他承认,自己打小就倔得很,想走的路非得走到极致,不撞南墙不回头。初二的时候,陈致逸被分配到了单簧管专业。“那个时候是看哪个专业人少,老师就建议去哪,不是因为我本来就有兴趣。”不过,他并没有懈怠过练习。初中三年,陈致逸的单簧管技法在刻苦练习中迅速达到了顶峰水平。高中参加管弦乐队后,他对天赋的释放变得更加自如。反复模仿与练习管弦乐的过程中,陈致逸逐渐咂摸出乐曲旋律的趣味来。彼时他所在的校园管弦乐队有二十多个学生,二十几种乐器。某天陈致逸一拍脑袋,想改编RPG游戏《最终幻想8》中王菲的《Eyes On Me》,“大家一起玩”——一首初试牛刀的室内乐(Chamber Music)随即诞生,并最终借乐队搬上了校园演出舞台。最早的创作动力纯凭兴趣,音乐触觉多半来自耳朵的阅历,陈致逸意识到自己缺乏作曲方面的专业指导。幸运的是,在艺校的作曲老师居宗泽 [2] 的引导下,他选择转到了作曲专业,并成功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学习MIDI制作。在上音的音乐工程系,陈致逸又遇到了另一位良师安栋 [3] 。除了在作曲的专业知识得到精进之外,日后他承接很多商业项目的经验基础,大多来源于大学期间帮安栋老师做的商业实践项目。2007年,陈致逸大学毕业了。而父母曾经担心过的问题也很快降临。这正是海内外音乐产业举步维艰的时期:自2000年开始,野蛮生长的互联网以音乐换取流量,带来了版权保护挑战;2005年彩铃的兴起,令尚未适应新媒介的唱片业收入雪上加霜;到了2010年前后,媒体和老牌歌手则高喊“音乐已死”。“毕业后的好几年里,我都处于窘迫的状态。”陈致逸并没有去找大公司上班,而是一上来就加入了工作室创业,主接各种广告类音乐的订单,“那时候我也不懂商业,甚至不知道可以去咨询别人行情价应该是多少,经过一层层中间人介绍过来的订单,几百块钱我就给对方做了。”后来他才知道,一首曲子的业内正常价格至少上万。更要命的是,客户的项目结款经常要拖很久才能到账,甚至某些至今也没回款,“经常房租交完就没钱吃饭了”。有段时间里,他只有到了晚上才跑去卖夜宵的小推车那买一碗4块钱的炒粉,让老板多加点,因为他一天就吃这一顿。他倒是也过得开心,只觉得“能赚点钱养活自己了”。更为宝贵的一点在于:通过广告音乐的需求,他以乙方的身份,在职业前期积累了多种曲风的模仿和运用。想要渡过窘境,一来靠“熬”,熬到不少客户回款终于落袋,生活便有了起色;二来,也得靠朋友,朋友或人脉往往是机遇穿行的窗口。2009年,陈致逸想要结束给广告客户做音乐的这条路,决定出来做属于自己的工作室。临走前,合伙人朋友担心他以后缺客户来源,养不活自己,于是为他引荐了《铠甲勇士》的项目。在彼时日本特摄大行其道的市场环境里,该剧作为奥飞动漫出品的国产特摄系列第一部最终沉淀为经典。如今看来,这既是陈致逸参与的第一个高知名度项目,其以电子游戏和动漫兴趣为主的青少年受众,某种程度上也呼应了他儿时的兴趣,及日后的游戏配乐之路。“我终于可以在作品里有自己的署名了。”那个时候,他用的还是自己的本名“陈宇鹏”。这活儿可不算轻松——五十几集的音乐,除了作曲、套片还要演唱主题曲——好在没过两三个月,陈致逸就收到了回款。虽然连十万块都不到,但对那时在商业上懵懵懂懂的他来说,已然是笔不菲的报酬。[2] 居宗泽:现任深圳艺术学校基础理论学科教师,助理讲师。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所教课程包括乐理,视唱练耳,和声,音乐鉴赏等。
[3] 安栋:中国著名作曲家、跨界音乐制作人,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现任上海音乐学院音乐戏剧系副主任。他曾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海世博会开幕式等重大活动作曲,并担任多个音乐项目的音乐总监。“试错”一个作曲家承接项目制作音乐的一天,从灵感迸发的时刻才能算作开始。在那时,任何乐器都是艺术与情绪的附属品,它们作为媒介,协助陈致逸打开前往他个人音乐宇宙的通路。在那里他可以毫无目的地漫游……直到碰壁,察觉一切只是投影,身前透明的四壁上隐隐显现着四个大字——产品需求。宇宙瓦解了至少二分之一。拿到需求,处理需求,一切为产品服务。艺术家憋屈地收回踏出围城的脚。音乐是无拘无束的,但他必须平衡创作和商业:画面、时长、复杂与精深程度,任何规则都有可能给创作带来束缚。他想,自己不能只做乙方,而要做一个引领者,去寻找更多可能性,玩点儿自己觉得开心的事情。“不光是我自己的职业定位,公司的运营定位我也一直在摸索。”创作的主动权令他无法割舍,但在坚定作曲的道路前,陈致逸觉得总有股对自我现状的不满和执念,让他忍不住要去尝试各种原先不熟悉的事儿。“‘试错’不就是体验人生嘛,为什么会拒绝‘试错’呢?有什么是不能犯错的呢?” 音乐产业格局示意图(图源:传媒)
他想看看能否靠开录音棚养活自己,于是去到好几个城市,又开了好几个录音棚,但最终却关掉。后来他想养一支作曲/编曲的团队,以便接下更多的客户项目,结果试了一段时间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他发现,带人和自己创作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工作。一旦他试图把对自我的严格要求和音乐审美强加给团队,协作效率会变低,影响项目进度。他好奇自己是不是可以往艺人方向发展。“我知道自己适合做幕后,唱歌没优势。所以就叫上我一个长得特别像周杰伦的学弟,还有一位擅长模仿风格的作词者,我说我们三个合作,再打造一个‘周杰伦’。”结果,他们当真做了一张风格类似周杰伦的专辑,然而缺乏经验的三个人对宣发和商业化毫无头绪,完成了投资、实录和封面制作后,甚至不知道要找唱片公司。“我们以为在论坛里发布就是发歌了,”说到这儿,他自己也被逗乐了,“类比现在的互联网,约等于做了玩票性质的B站视频。”有几首歌后来被放进了他的专辑《向死而生》。但这些还不是陈致逸最“不羁”的试验——和朋友合伙开酒吧才是。一开始,这本应是个副业;但酒吧经营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陈致逸一不小心给做成了主业:他不仅每晚七八点都要到场看店,有时为了客流还要亲自上阵演出弹琴,陪着常客聊天。仍如前文所言,除了才华,朋友也很重要。在这间酒吧里,他积累了不少“本来八竿子都打不上”的人脉关系。开饭店的朋友、开酒吧的朋友、做驻唱歌手的朋友……每个人都有爱玩的年纪。但最重要的是,酒吧合伙人把他引荐给了陈光荣 [4] ,此时,后者的电影项目正巧缺一位助手。[4] 陈光荣:陈光荣是中国香港的作曲家、制作人、编曲人,为香港音乐的中坚力量。他曾为多部电影如《古惑仔》、《风云》、《无间道》等配乐,并获得多个音乐奖项。为了一些更关键的机会陈致逸还记得,“和陈光荣老师的会面被安排在朋友开的另一家高档饭店”。和对方的工作室签约,一方面是结束了漂泊不定的状态,另一方面也是事业的重要新起点。此时的音乐行业正在同步回温。2015年前后,流媒体逐渐取代实体唱片,成为全球音乐产业支柱;“史上最严版权令”的出台为国内正版化注入了强心剂,也提高了付费率和音乐人版税收入。随后几年,影视、游戏、直播、短视频平台等都纷纷寻求和原创音乐人更紧密的合作;流媒体平台的数据积累、推荐算法的不断优化,也使得Z世代的音乐品味普遍提高……这些都是原创音乐走向利好的信号。“我开始接触到商业电影,以及背后工业化的运作方式。”陈致逸对学习影视音乐的生产模式充满热情,他不光参与了很多部电影的音乐项目,有几部还是其独立完成。直到2018年,陈致逸都一直在上海与地处香港的陈光荣工作室保持着合作,《京城81号》、《怪谈》、《蝴蝶公墓》、《魔宫魅影》等都是这一时期参与的影视音乐项目。直到后来,他听到“悬疑电影”几个字会发怵。商业项目有时会改变作曲家的艺术风格。他没想到自己遇到了瓶颈期:用悬疑片(《京城81号》)开了好局,结果后面接到的合作offer,都是各种各样的悬疑电影项目。这反而不利于艺术家对潜能的持续挖掘,陈致逸特别想摆脱这个类型标签。对于音乐行业来说,规模超过2千亿的游戏行业里潜藏新的增量。游戏被称为“第九艺术”,音乐为其叙事带来丰富的情感要素和感官体验,也为游戏营销宣发带来了新思路。如今,全球已有至少有28%的Z世代音乐听众使用电子游戏来发现音乐(数据源:MRC Data)。“我特别喜欢游戏。”只要发现了新的可尝试方向,陈致逸就会不顾一切想要“撞上去”。更何况,这是自《铠甲勇士》后,一个让他能更接近儿时兴趣的机会。经由《天涯明月刀》音乐总监杨结的指引,他得到了这个机会。换到游戏配乐领域后,陈致逸借着电影配乐项目的积累,朝着融合中国民乐和西洋管弦乐的实验方向大展拳脚,一切突然变得顺畅了起来。2018年,带着投资孵化新人乐手、试水演出市场的想法,他还组建过一支名为“轻琴謦磬”的新国风乐队,糅合了二胡、中胡、笛子、箫、古筝、古琴、琵琶、月琴等乐器,并试图让乐队和他投资的二次元动画项目产生联动。《天涯明月刀》配乐项目的成功和逐步强化的个人风格,使他的锋芒越来越难被遮掩。不过,“轻琴謦磬”并没能持续运转太久——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陈致逸的一天也只有24小时,他总归要学会为了一些更关键的机会,而暂时放弃另外一些机会。[5] 《天涯明月刀》:这款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MMORPG)于2016年由腾讯北极光工作室推出,并凭借独特的国风美学和武侠世界观迅速占据中国游戏市场一角。游戏以其开放世界的设计、丰富的社交系统和流畅的战斗体验,吸引了大量玩家,成为中国游戏市场上的一个标杆性作品。
跨越新生的提瓦特大陆,有足够的原野能让这位艺术家的想象力驰骋。儿时接触的世界各国的古典乐、中国的民乐在他脑海中交织,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旋律的变体;过去为广告、电影、动画、游戏、舞剧、音乐剧配乐的尝试,让他顺利接住了不同地区风格和适配场景的配乐需求;而作曲编曲、演奏、演唱、演员、录音、策划、经纪人、预算管理、项目统筹等五花八门的经验大乱炖,则是他胜任音乐制作人角色的底气。这期间,“音游联动”的行业趋势愈发明显。2021年,拳头游戏(Riot Games)创办了自己的音乐厂牌;2022年,Epic Games收购了Bandcamp。不仅有越来越多知名音乐人开始参与游戏合作,游戏大IP们还开始探索虚拟演出、线下演出、游戏内嵌演出等演出落地形式。2019年,腾讯就曾尝试将《王者荣耀》的游戏音乐改编后搬上大型交响音乐会。2021年,《原神》线上音乐会上线仅3天全网播放量超过600万。“为《原神》创作音乐,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机遇。”陈致逸说道。他的创作空间在这里被赋予了足够的尊重。米哈游音乐总监蔡近翰 [6] 曾在接受观察者网采访时谈到,国产的世界级游戏作品在市场上仍然稀缺。这也意味着,游戏音乐作品的传播度,受游戏本身质量的影响较重。和其他采用音乐外包模式的游戏厂商不同,米哈游自建音乐团队——这种做法有助于音乐人和游戏制作之间更高效地协同,无须担心因保密协议等导致的信息隔阂,也令音乐、美术、玩法、文本、剧情达到更为平衡的融合。《原神》配乐质量的出彩,主要在于既服务了场景氛围体验,又兼顾了旋律的好听,同时还基于游戏中不同风格的地区广纳了丰富的世界音乐元素和器乐演奏。而和伦敦爱乐乐团、上海交响乐团等知名乐团的合作演出,则进一步升华了音乐最终呈现的品质。在人们眼中,《原神》与陈致逸可谓“互相成就”:既有来自全世界的玩家因游戏而关注到陈致逸,也有许多玩家因音乐而“入坑”该游戏。疫情期间,每当HOYO-MiX [7] 在线上举办交响音乐会,玩家都会在弹幕狂刷“手里的可乐变成红酒”、“我给游戏的充值的钱被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凭借《原神》配乐,他于2021年初获得了2020 Game Music Awards [8] 年度艺术家奖(新人/突破者)。在职业高光和网络上的赞誉声里,陈致逸也有过一段时间的飘飘然。在璃月上线不久后,他有过一阵短暂的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实现了“中国第一流的作曲家”的梦想。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他就意识到了自满的危险。“我感觉他们夸赞的那个人都已经不是我了。”陈致逸常把自己代入“旅人”的身份,而若是艺术创作之路需要探索,那么艺术家过度吸收和认同对自己的赞扬,就有可能让自己陷入停滞。“这肯定是、绝对是不可以的,”他连用了三个绝对化的程度副词,“我必须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继续探寻可能性。想要达到我心目中最好的那个状态,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问他,那《原神》的这段经历给你带了哪些新的可能性?“我能不能把中国的音乐带到全世界?”他思考片刻,用一个问句回答了我。原神项目让他得以“放眼世界”,得以开掘融汇西洋管弦乐和中国乐器的特长——如此,其职业生涯便又有了新的使命。[6] 蔡近翰,1992年生,米哈游音乐总监及HOYO-MiX主理人,把控公司旗下产品线音乐内容的审美方向、制作品质和市场策略,包括《崩坏学园》、《崩坏学园2》、《崩坏3》、《未定事件簿》、《原神》、《崩坏星穹铁道》等游戏项目。
[7] HOYO-MiX:游戏公司米哈游(miHoYo)旗下的音乐团队,负责制作《崩坏3》、《原神》等游戏的原声音乐。该团队由蔡近翰领导,创作了多首游戏音乐作品。
[8] Game Music Awards:主办方为VGMO(Video Game Music Online),奖项通过专家评审团投票选出,旨在全面而广泛地认可游戏音乐的艺术和娱乐价值——无论是在游戏体验中的一部分,还是作为独立专辑的一部分。
荣耀属于作品今年年初,陈致逸在新专辑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度过了四十岁生日。“四十不惑”,离职后短暂的迷茫期业已消退。他许愿要做有意义的事情。“这也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创业。”和之前几次创业相比,他对行业趋势、工作室的运作模式似乎都想得更清楚了。因为制作的过程有许多全新的体验,即将发布的新专辑已然让他倍感兴奋:第一次,整张专辑所有声音均为实录;第一次,他坐在舞台上的钢琴边和指挥家、乐队一起演奏自己的音乐;第一次,他投入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到一张个人专辑中。但有三项艺术创作时的自我要求没变。其一为“稀缺”,其二为“新意”,最后是“人性”——这源自陈致逸多年来的创作洞察。要做到“人性”这一点,需要创作时纯粹与真诚的表达,如此才能站在人群中与听众共鸣,不让艺术高屋建瓴。“不管未来科技如何发展,AI如何智能,艺术都是依人性而生的,AI也无法成为人的偶像。所以,我要围绕人性,做出具有新意和稀缺性的艺术创作,打造对应的品牌。”我想,这大概也是为何他总能给听众带来丰沛的情感能量。“那你会有崇敬的偶像吗?”作为采访者,我总喜欢抛出这个问题,它的答案能帮我窥探对方人生终极目标的一角。但很可惜,多数人的回答都是“没有”,或者“我只崇拜我自己”,或者觉得这个问题无聊……“当然有。”他毫不犹豫,“比如John Williams,比如久石让,比如安栋老师、陈光荣老师,还有许多古典作曲家……没有这些前辈们,就没有我。他们的存在一直激励我前行。”去海外出差时,陈致逸会去逛当地的美术馆。他珍惜从跨界艺术形式中找到的音乐灵感。比如是否要把音乐里的“长线条”处理得非常细致?究竟是细部纹路更重要,还是可以像印象派一样用全局整体来突显作品主旨?在日本上野美术馆里,一幅蓝色背景的圣母画像曾令他不止一次驻足——除了能感受到从远近高低各个视角扑面而来的冲击力,油画前的他还思考起了艺术长久流传的意义。动画《心灵奇旅》中,音乐家乔伊曾因忽视身边的平凡美好,在实现梦想后陷入了迷茫。幸好,对陈致逸而言,日常生活体验早已融为创作表达欲的重要部分;而此时此刻,童年的原初梦想,也随阅历增长有了新的描述:“我希望未来自己能代表中国的作曲家走向世界,做出更优秀的作品。”“我已经能确定下来,自己是一位作曲家。至于是不是‘最优秀的’,已经没那么重要。”——曾有无数个灵感波动的夜晚,陈致逸将音响调到最大音量,任凭震耳欲聋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像在太空中炙热的光线一样射穿身体。“真正重要的是,我的作品要能够穿越时空、被世人认可,这是我新的使命。它们不仅是优秀的、动听的,还能传播到世界范围,有更好的流传度。它们能够替我多活一百年、二百年。”“这将是无比荣耀的事情。”
红利人物 Q&A职场Bonus:你的本名叫陈宇鹏,英文名至今也保留拼音Yupeng Chen,但为什么中文艺名要叫陈致逸?名字背后有特殊的寓意吗?陈致逸:小学的时候,英文老师叫我George,符合我当时白白胖胖的形象。长大之后我纠结过要不要重新起个英文名,后来想想,就叫Yupeng,这样也方便国外听众知道我来自中国。“致逸”这个名字大约是十年前起的,在风水学说里属土,包含的意境是“达到别人达不到的状态”,这也符合我对极致的追求。陈致逸:音乐的创作,一定不是音符的简单拼凑,实际上需要审美的凝练。音符如何排列,旋律怎么组合,这些其实不那么重要,我们要把一些好的审美,悄悄留在心里面。我可能会忘记学过的一些技术,但它会变为某种抽象的内容,进入到我的潜意识,成为另一种储备。职场Bonus:一些创作者夜晚才灵感四溢,作息和工作强度往往不稳定。你会怎么面对类似的压力和精力损耗?陈致逸:我现在越来越能划分清楚,什么是创作性的工作,什么是制作类的工作。创作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没有很好的灵感时,你可以做一些基础的工作。我现在白天就会去做一些编曲制作,或者校对统筹、监制录音什么的。偶尔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创作。但我也不会经常性地消磨能量。有一些小诀窍——如果我计划当天晚上会有大量的脑力消耗,那我白天就尽量少做事情,保持放松,比如不停睡觉或者放空,直到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干嘛,进入非常纯粹的状态,然后再开始创作。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创作习惯,这可能是我最舒服的习惯。陈致逸:中国的版权制度还不完善,唱片公司存在不合理的版权买断,大部分音乐人的生存情况没那么乐观。从事这个行业最大的问题,往往是碰不到一个好的项目。另外,人工智能的冲击、快餐化的“神曲”、公式化的商业歌曲,也都在挑战行业的下限。我觉得如果想让这个行业好起来,音乐创作者需要在利润分配时得到更多激励。除此之外,音乐人也很难融入职场,因为他需要自由的环境才能不干涉创作,不适应被管理,这可能也是一个存在的困境吧。职场Bonus:工业化与商业化,似乎必然会和艺术产生交集。但好的艺术作品总是具有一定的私人表达,你是怎么平衡艺术表达和商业需求的关系的?创作时会担心落入俗套吗?陈致逸:我心里一直有杆秤。商业合作项目,更多需要吻合项目本身,我的音乐其实是服务于这个项目;其次才是艺术追求与个人理想,我会试图在艺术性上做升华,想办法帮甲方加分。但如果是我自己要做一个艺术项目,我就能把艺术追求放在第一,把商业性的东西往后放。有艺术上的追求,自然会不想“落俗”。既能让大众喜欢、接地气,又是高雅的、有艺术性的——这种平衡点其实是存在的。职场Bonus:你对想要从事音乐创作的人有什么样的建议?陈致逸:首先要去试错。很多人觉得没有目标,就躺平了。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每个领域去试试看,总能找到适合自己做的,或者令自己开心的工作。失去了一个机会,你终究会迎来另外一个机会,这也是体验人生嘛。其次我觉得要在市场上多磨练,不要单纯地“死读书”,创作最终要回归市场。只要有工作就去做做看,哪怕短期赚的钱不多,长远来看经历才是最宝贵的。最后,还是要保持自信,千万不要因为自卑,就不做了,那很可惜。职场Bonus:阿德勒的心理学说提到,自卑会带来对现状的不满和想要改变的欲望。你过去有过自卑吗?陈致逸:创作者要保持自信,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我见证了无数人因为自卑导致没法很好地创作。你一定要认为,“自己写的东西是最好的”,不停地暗示自己,这事儿很有可能就一步步成真了。可能在其他事情上我有过自卑,比如说我有点健忘,表达能力不算好,可能说话太直会得罪人……但抛开这些,我对创作相当自信。职场Bonus:你会遵循哪些原则,去选择“试错”的方向?陈致逸:一是评估是否有更值得我去挑战、突破的点;二是这件事需要有意义,且能让我乐在其中;三是要思考最坏的可能性。其实对我来说,最坏的情况也都经历过了——无非是回到没有钱、接不到项目,或者没人认可的状态。但在那个状态的时候,我也没有觉得不开心。职场Bonus:对于新人的挖掘和培养,你还会有相关规划吗和期待吗?陈致逸:培养人才是一定要做的,传承,也是使命的一部分。大概在2014/2015年那阵子,我其实回上海音乐学院代过数字媒体专业的课。老师的作用,不止于教授具体的知识和技艺,还在于引导,让学生看见不一样的机会和选择。曾经教我单簧管的陶老师,他得知我喜欢作曲,就很愿意帮助我去试试。我可能还正处“高产的十年”的开端,暂时没到专门带学生的时候。如果到了这一阶段,我会全心全力去做。我期待未来大家向着艺术家的方向前行,学会“反AI”——AI只是一个辅助工具,我们要想办法实现AI不能做到的事情。艺术创作不像下棋,不会有一个“最佳结果”,存在着许多不确定性。一个很明显的风格,只有人可以做到,因为你的样貌、灵魂、谈吐、所有的经历,才够塑造出你这样独一无二的个体。人,才是艺术创作的本源。参考文章:
1.《终于,音乐产业熬出头了》新音乐产业观察
2.《从“互联网+”到“音乐+”的格局变迁观察》传媒
3.《中国原创音乐进化论:版权硝烟散尽,80万原创音乐人何去何从?》21世纪经济报
4.《游戏+音乐:双赛道加持下的热门生意》腾讯音乐数据研究院
5.《一个〈原神〉并不够,中国游戏音乐离走向全球还有多远?》观察者网让一部分人先看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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