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抓娃娃》当楚门,你就被演了
文 | 安易辛
关于电影《抓娃娃》的讨论似乎已接近尾声,影片对“鸡娃教育”“苦难教育”“东亚家庭”等热门议题的指涉引发大众共鸣,并延伸至“父权主义”“全景监狱”等更为宏大的话题。
可以说,这部商业喜剧片对现实矛盾的触及和批判是值得肯定的,它将中国社会普遍存在却长久以来讳莫如深的代际冲突摆上台面,试图让大众尤其是父母一辈意识到某种“中式教育”的弊端和痼疾,也充分表达了年轻人渴求理解和自由的心声。
但是,看到创作者想让观众看到的只是在第一层,若通过电影只能看到这些却是不够的。换句话说。电影能让你看到的批判大都是被允许的批判,而除此之外,总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被忽略了,而这些没有言说的东西,却可能更接近我们未曾察觉的真相。
明面上看,故事中的讽刺主要指向父权社会中父母无尽的控制欲,以及与其合谋将孩子禁锢在“上清北”这一魔咒中的应试教育。尽管沈腾饰演的马成钢身为首富身价不菲,多得是法子解决子女学历问题,以某些众所周知的现实案例来看,是否有真才实学也并不与家业的承继、阶级的再生产具有什么正相关,因此搁现实里几无可能参与死卷高考这种毫无松弛感的平民的赌局。
但既然设定如此,演员的信念感又是如此坚定,就带给了观众一种错觉,好像无论富豪还是穷人都身处应试教育的重压之下,是畸形制度下对“好分数”“好大学”“好工作”这些虚幻符号的偏执造成了所有人的共同悲剧。
例如关于影片相当异口同声的一种评论是——“当我们在看到马继业放弃705的高分去选择体校都感到大为不解时,说明已经被应试教育的荼毒腌入味儿了。”
然而,事实真有这么简单吗?
要知道,任何意识形态都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不是当作某种不可理喻的“幻影”“怪想”予以批判就能彻底消灭的,它一定有着深刻且广泛的物质现实基础。应试教育中无意义的疯狂内卷,就如同“狼来了”的故事一样,熊孩子不分场合不限频次不辨真假的呼喊惹人心烦,牵动着无限焦虑,可能狼还没来就有人因心脏病、焦虑症而无辜殒命。可是,狼真的不存在吗?
这匹狼对普通人来说就是现实社会中所不得不面对的竞争压力、生存危机,而一个好分数/好大学/好工作很大程度上直接关联着他们及其家庭的命运,或直白点——阶级位置。对底层来说,高考是最普世的翻身机会,关系到一个家庭基本的生活保障,而对新中产而言,则意味着好不容易奋斗来的中产生活能否继续,是否面临阶级滑落的风险,因此他们只要看到一线生机就愿意选择无限的内卷。
高考就像一架梯子,至少在制度层面规定了,甭管谁的孩子都得一样挤在这架梯子上,谁学得好谁爬得高,但即便如此在这场竞技中也存在着装备、先天素质、成长环境上的巨大差距。
如果真如某些解读所暗指的,是这架梯子让无论何种家庭的孩子都一样苦不堪言,异化了亲子关系,让一切变得如此荒谬的话,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拆掉梯子。但,拆掉之后呢?结果是什么?
如果没有足够的生产力、社会资源和彻底的社会主义制度作为基础,结果便是如大洋彼岸的“快乐教育”一样,有人可以更悠哉地坐直升飞机扶摇直上,无需担心泥腿子们爬上来抢资源,而有人却终其一生都无法望见峰顶,因为望不见也不奢望所以安心在他被划定的范围内度过余生。
要公平,还是要自由?的确公平也只是有限的公平,可自由是怎样的自由,又究竟是谁的自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自由,还是被剥削得一无所有还沉醉于飞叶子和奶头乐的自由?
我们且不谈,真能被教育内卷折磨成这样的富豪到底能占多大比例,假使真有这么一个马成钢,他认为自己也被孩子和某种冥冥中的东西,如马继业在课堂上所说,某种“超越物质的神秘力量”所操纵了,这力量实际上是什么呢?
显然不会是上文中属于平民乃至贫民的生存焦虑,也并不是中产害怕阶级滑落的危机感,因为马成钢的大儿子即使高考98分也不耽误他住豪华酒店,想出国就出国,想登珠峰就登珠峰,每天游手好闲也不耽误一掷千金,而马成钢自己即使成天围着小儿子的教育死命折腾也不耽误他的产业蓬勃发展,家底雄厚依旧。
这也无从谈及是他对孩子的期望和爱,因为从他大号练废生小号,小号练废再生小号的举动来看,似乎每个孩子个体的成长与成才都并非他所关心,而只是把他们当作没用就扔的工具而已。
那让他焦虑的究竟是什么呢?其实小儿子的名字已经告诉了我们——“继业”,为了家业的继承,为了马成钢的巨额资产最终牢牢掌握在自己的血脉手里,而不是别人手里。这正是私有制的真义,换句话说,是为了阶级的再生产,为了成功实现钱滚钱利滚利以便自己的后代可以焊死在资产阶级的宝座上,为了永远有别人为自己打工,而自己的后代能永远成为金钱的主人而非金钱的仆人。
可是,当马成钢被“做金钱的主人”这一执念所操纵时,它却早已在现实中被异化成了金钱的仆人。这恰好也解释了为什么普通人的穷养,如《小鞋子》《偷自行车的人》《长江七号》中所展示的,大多即使再艰难也愿意在能力范围内把最好的留给孩子,拥有最朴素的温情,而电影里的穷养却在无所不用其极地给孩子刻意制造困难,乃至扭曲人性,以亲人的假死来欺骗感情、刺激孩子发奋学习。
因为资本的无限增值所驱使下的对金钱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既然马成钢在自己头脑中片面地把“上清北”和家业继承划上了等号,那么为了达成“上清北”这一目的,能做出任何事、舍弃任何东西,都是不足为怪的了。
同样被操纵的还有妈妈春兰,比起马成钢她还保留着基本的人性,即对孩子的母爱,她在第一次听说马成钢的计划时坚决反对,却在听到将由自己孩子继承家业后光速变脸——因为做富豪母亲和做富豪老婆的诱惑一样是巨大的。
另一有趣细节则是在她看到孩子因捡瓶子遭受霸凌,忍无可忍要求停止计划时,马成钢拿出了她梦寐以求的“爱马仕kelly橙色荔枝纹”,而她先是大义凛然地扔开,下一秒,包包稳稳下落挎在了自己肩上,这一幕的喜剧效果是拉满的,讽刺意味同样到达了顶峰。
对异化的不适,对反人性的抗拒,都可以轻松被一个名牌包所收买,这也无意中和电影《周末》里,那个车上燃起了熊熊烈火还在高喊“我的爱马仕手提包!”的角色遥相呼应,成为商品拜物教的绝佳注解。
如前文所言,高考这架梯子把“假穷人”马继业和现实中并没有富豪爸爸的马继业们都拉到了同一起点上,让无论何种家庭、背负何种“使命”的孩子都有了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尽管这平等是相对而言,机会也大概率还是个自由给人打工的机会。
教员看出了这套体制同样在制造阶级不平等的事实,他尝试取消高考、关闭大学以改变现状,让教育资源向由中心向边缘倾斜,希望工农直接掌握知识技术,因此还导致出现了和画鸽子的马继业一样交出白卷的“白卷先生”张铁生,这些政策同样在当时受到许多欧美左翼的热烈响应,但终在种种因素作用下以失败告终。这并不代表他的构想和实验必然错误,却证明了理想的实践并非一蹴而就,它往往是复杂、曲折和漫长的。
而如今,在阶级固化已然加剧的现实下,拆掉梯子或鼓动普通人退出赛道选择躺平,则大概率是既得利益群体受益更多,普罗大众受益更少。
“考试应是手段,学习才是目的”,或“学习是手段,发展才是目的”,应让每个孩子不受束缚地自由发展天性,培养创造能力、创新精神和健全人格,挖掘每个孩子不同的潜能,在兴趣而非压力的驱使下快乐地探索和学习。如果不用考虑现实的种种因素,如此美好而理想的教育理念恐怕没有人不鼓掌欢迎,对每个考过教师资格证的人来说也并不陌生,甚至倒背如流。
但在彻底地消灭私有制,在教育资源乃至所有社会资源都能实现平等分配之前,它只存在于金字塔尖的世界或幻想的乌托邦,而先爬上去,争夺一片立足之地,强大自身力量,对多数个体来说,仍然绝非一件毫无必要之事。当然,两者也并非截然对立,如何推动社会公平、促进教育资源的平等分配,在保障公平的前提下减轻各方压力、回归教育本质,是另一个或许能够集思广益、寻求突破的话题。
回到这部电影,也许正是由于马成钢意识到了高考对底层的重要性远胜于自己如今的家庭,所以才选择了“装穷”这一别致的方式来复制童年,激发孩子的学习动力。正是那些过度夸张的贫困细节和他们实际身份的强烈反差制造了丰富的喜剧效果,而同样在喜剧中发挥作用的还有人们不曾察觉的优越感。
正如观众看到滑稽者发笑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更正常,看到蠢人发笑是因为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更聪明一样,当看到电影里那破败的驴车、漏风的鞋底、因贫穷而导致的种种糗态,此时诱人发笑的底层心理是——我比他过得更好。
可真正恐怖的是,这一出刻意营造的以“贫困”为主题的的魔幻悲喜剧,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生来就必须面对的现实。面对如此熟悉且心酸的现实,他们是笑不出来的。他们无法像马成钢一样随时结束这场游戏,告诉马继业“你其实是个富二代,将要继承亿万家产”——这正是许多网友夙夜渴求的白日梦,但梦醒之后,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类故事里只能是个无足轻重的npc。
于是这仿佛成了一个为观众定制的楚门的世界,被精心操控了十几年人生的小马固然令人痛惜,但观众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楚门?当你在为他气愤、为他流泪、看透真相、幡然醒悟,欣喜于小马/楚门终于逃离的勇气时,是否依然没有踏出被监视和操控的领域?
看看自己手机上那些基于信息精准采集而日复一日定点投放的个性广告、热搜上明星们的鸡毛蒜皮、争议不断的新闻事件、瞬息万变的时尚消费、自认独一无二却永远不缺同款的小众品味,又有多少被设计操控,多少是完全随机?
电影故事里虚构的操控和现实中“为你好”式的家庭操控是令人厌恶且容易识别的,但一种更广泛而普遍的操控却让人不知不觉泥足深陷。如果操控带来的是包装在享乐之下的自由幻觉,在这个美丽新世界里,还会有人以同样的决绝和勇气逃离操控,追求真正的自由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还有人蒙住眼睛,声称“自由就是自由,哪有什么自由的幻觉?”若是如此,则他们所实际反对的就不是操控而是吃苦,实际追求的也并非自由而是享乐。
关于这部电影的另一主流观点恰是批判主角“没苦硬吃”,这当然是完全准确的,该词也同时对应着现实中部分老一辈的过度节俭、来自学校或家庭的种种形式主义吃苦教育。但是当这种观点不加分辨地扩大化到彻底否定吃苦耐劳、艰苦朴素等革命者精神时,则无疑只是某种消费社会所热情鼓吹的个人享乐主义的自我显影。
历史上和现实中都从不缺少“没苦硬吃”的人,南丁格尔、切格瓦拉、钱学森、毛岸英、丁玲、张桂梅、张富清……他们原本都可以过上更安逸甚至更显赫的生活,却选择了完全“低配”的人生,难道是出于愚昧?为了受虐?并不,只是因为对他们而言那个“原本可以”的生活才是一个必须逃离的楚门的世界。区别在于,真正的理想能够在艰难困苦中开花结果,而试图通过设计苦难以使个人/家族永享富贵的努力则只能是闹剧一场。
然而电影结局对这场失败闹剧的反讽却仿佛一个本就不需吃苦的人在对你说“咱都松弛一点,不要没苦硬吃,吃甜多好,为什么不吃点蛋糕?”若有蛋糕吃还罢了,若没有蛋糕或还有志向未了,就多长个心眼、别轻信这套,因为任何不加前提不设条件的道理都只是鸡汤。
当然,如开头所说,这部电影并非不能带来任何启示和教训。对多数家长而言,影片中关于“尊重自主选择”“克服控制欲”“把孩子当作独立个体”的讽劝已足够受用,这的确需要舆论和文艺作品的反复强调来对抗我们社会中死而不僵的封建家长制观念残余。尽管直面现实生存的需要决定了普通人不应轻易因影片暧昧的暗示或某种解读的明示而放弃应试,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要疯狂释放自己的控制欲,把孩子当做题机器,成为那种与孩子对立、让孩子扫兴的父母。
若家长能选择在适当年纪用适当方式坦诚告知孩子社会结构的现实、考试与生存的密切联系,把居高临下的“为你好”式说教变为对未来人生的共同筹划和平等探讨,若教师能在传授事半功倍的学习方法和考试技巧的同时,让教学更多联系生活情境、以兴趣为主导,或许能让孩子在题海战术中稍得喘息,让学习也逐渐成为一项能让学生主动参与、找到乐趣的闯关游戏。
而最重要的是别忘了,埋下一颗种子——
我们读书的最终目的,不是成为人上人,而是让这世上不再有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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