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今年澳网郑钦文拿到亚军时,还有很多人认为她运气大过实力,那在仅仅不到半年后,这个奥运冠军可以说拿得让人心服口服。
今天的决赛一开始,郑钦文和来自克罗地亚的多娜·维基奇都表现地较为拘谨,或许是因为她们各自在前几轮的神勇表现令彼此心存忌惮。郑钦文在半决赛中战胜了WTA排名第一的斯瓦泰克。在两人此前的数次交手中,郑钦文从没赢过,并且斯瓦泰克刚刚在法网中实现了三连冠。没想到郑钦文竟以压制性的优势,在同一片红土赛场上战胜了她。郑钦文战胜斯瓦泰克晋级巴黎奥运会网球女单决赛
而维基奇也在本届奥运会表现突出,她在第三轮中淘汰了本届奥运会2号种子高芙。在今年的温网比赛中,她还曾战胜澳网卫冕冠军萨巴伦卡,打进温网四强。决赛开始后,郑钦文终于在第二个发球局末打开了局面。两人连续在破发和保发的边缘纠缠,最后郑钦文靠强势的一发和上网前放小球的果断,拿下这一分。她也将优势保持到最后,以6:2的比分在第一盘获胜。而在第二盘,维基奇的状态有所上升,两人从2:2打到3:3,最终郑钦文在破发后,保住了自己发球局,以6:3赢下了第二盘,顺利拿到了奥运会女子单打冠军。这不仅创造了中国奥运的历史,郑钦文也成为了亚洲第一位获得奥运单打金牌的网球运动员。
前一天混双决赛中,王欣瑜和张之臻的组合已为中国队拿到了一枚银牌,比赛中虽有遗憾,但这已经创造了中国网球新的历史。这对临时组合的混双搭档,从始至终都状态轻松,决赛后的记者会上,他们用中文和英文流利地回答着中外记者的提问,带着幽默和对彼此的调侃,在各路紧张的奥运赛场上表现出了松弛和享受的一面,这批出海的中国职业网球运动员们所表现出的落落大方,着实叫人羡慕。近两年以来,中国职业网球选手在国际赛场上不断打出好成绩。在李娜、郑洁等人的时代,我们只是取得了女运动员的突破。在这新一轮的网球新高潮中,不但闯进WTA前100名的中国女运动员数量不断增加,男运动员也出现了张之臻、吴易昺、商竣程等希望之星。在这其中,郑钦文无疑是目前最出色、最有代表性的一个。这场比赛之后,郑钦文终于开心地笑了,在前几轮苦战中,她几乎次次落泪。在历史上首胜斯瓦泰克后,她哭了。在此前1/4比赛中,她苦战三小时,战胜了德国选手科贝尔,喜悦后也有眼泪。看着这个表情总是倔强的女孩,离场时用手腕绷带擦掉一连串的泪水,着实有点心疼。在前天被郑钦文打败后,斯瓦泰克扶着墙伤心地哭了起来,后来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这可能是她职业生涯中最痛苦的失利之一,比赛后她哭了大概六个小时。德约科维奇在昨天凌晨闯进男单决赛后,也止不住流下泪来,他后来在社交媒体上写道,这虽然是他参加的第五届奥运会,但这是他第一次闯进决赛。即便他们都是大满贯奖杯拿到手软的顶尖运动员,在奥运会这个奖金和职业积分都不具有吸引力的赛场上,每一场比赛依然会对他们内心造成巨大的波澜。这种不分实力强弱,不分胜负的统一的苦涩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个项目独特的难度。网球也被称为“身体象棋”,它需要身心合一的方式来解决球场上的数学问题,更要命的是,它比其他类似项目更加艰难。网球作家大卫·华莱士的《弦理论》一书中写道,网球或许是最孤独的运动,“即便是拳击手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个角落,但是根据职业网球比赛的规则,教练被禁止与选手交流,只能给予礼貌性的鼓励,而现场观众也被要求保持安静。”李娜将她的自传命名为《独自上场》,她写道,“你不能体会那种和队友并肩作战的归属感,所有人都在看着你。当你陷入泥沼后,只能在众目睽睽下独自爬行。你努力为自己的疑问找到答案,不断地在心中咒骂自己,与内心深处的自我辩论,试图寻找能破解对手发球的方法。那种挥之不去、无所不在的孤独和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让人欲疯欲狂。”郑钦文从小就学着去独自扛下场上的孤独,她要学会提高判断力,更要学会坚强。她十几岁时曾在北京跟随李娜的教练罗德里格斯的团队训练。团队教练阿克特·侯赛因曾告诉本刊,对于一个少年网球球员来说,比提高技术更重要的是应该树立一个怎样的上场态度。
“很多中国孩子都有相似的问题,他们被训练得很听话,教练说什么,就去练什么。可是网球场不一样,比赛时你不可能去找教练帮忙,如何应对,只能完全靠自己。”阿克特向本刊回忆道,郑钦文刚来北京时不会说英语,要通过翻译来跟教练交流,所以她那时很不爱说话。为了鼓励她提问和表达,当时还在任李娜专职教练的罗德里格斯特意找郑钦文谈过很多次。球员在赛后的情感释放以场上的坚强作为代价。“小时候的钦文像其他孩子一样,打不好球时也会哭,但她必须学会不哭。”阿克特说,他们会鼓励这些孩子更多地去欧洲看比赛,那里有同年龄组的高水平运动员,他们会亲眼看到那些优秀的运动员时刻都充满斗志,异乎寻常的坚强,永不放弃,而且有不被外界干扰的专注。而当郑钦文在比赛和训练时遇到情绪起伏,阿克特会故意装作冷漠,“等到第二天她憋不住了,再找她谈。让她自己把问题讲出来,解决方案有哪些,我们再一起制定比赛策略。”在此基础上,想成为优秀运动员,必须学会高效地训练。阿克特说,郑钦文最难得的是在青少年时期,没有像国内一些项目那样,把大量时间用来训练。按照罗德里格斯的理论,一个孩子每周的训练量不应超过他们的年龄数,比如一个10岁的孩子,一周之内,练体能再加专项训练,总时长不应超过10小时。这保证了孩子们不会产生厌倦感,同时对训练效率提出要求。阿克特说,郑钦文在训练时,如果最后一个球没有打好,她会很急,希望再打一次,这是不被教练员团队所允许的,最初她常常急哭。“只能等下一场训练时再来。为此她要冷静地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没有做到全力以赴。下一次打必须做出改进。”回看郑钦文一直以来的职业路线,似乎一直走在一条正确而艰难的路上。2019年,她开始谋求欧洲外训。或许是因为疫情的阻隔,她选择了长期待在国外。对于一个体制之外的职业运动员,在没有成名时是一条极其艰难的路,既有经济上的巨大压力,也要应对苦闷和焦虑的挑战。郑钦文所属湖北省队一位教练告诉本刊,这些长期在欧洲和美国训练的网球运动员们,想组建一个稳定的教练员和训练师、康复师团队,每年至少需要300万元。在运动员没有取得较高的世界排名,也没有商业价值体现的初始阶段,这笔费用主要靠小家庭自己来扛。郑钦文现在的西班牙教练佩雷·里瓦告诉本刊,2021年9月,当他第一次见到郑钦文和她的妈妈时,他感觉郑钦文的状态不太好。这已经是郑钦文来到欧洲的第三年了,但她还是没有形成一个稳定的训练环境,“她因为受伤,已经很久没参加过欧洲的锦标赛了,整个人看起来很失落。”里瓦向本刊回忆道,郑钦文通过朋友第一次联系他时大概在半年以前,里瓦因为手里还有其他运动员,所以当下并没有答应这个WTA排名184名的中国姑娘。没想到几个月后,里瓦结束了跟其他人的合约时,郑钦文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教练,这才让两人顺利达成了合作。在和里瓦一起训练的第一个赛季,郑钦文的成绩立即突飞猛进。她先是在2022年初的WTA250墨尔本夏季系列赛第一站进入四强,刷新了自己WTA巡回赛最佳战绩,又在当年的澳网第一次进入大满贯成人赛事,并且打进了第二轮,她的WTA排名在一个月内迅速蹿升至世界前50名,被很多媒体称赞为直线上升的“火箭少女”。然而在两人合作的第二年,郑钦文并没有保持一个持续上升的状态。2022年赛季末,WTA排名已来到25位的郑钦文获得了当年WTA最佳新人奖,她在接受采访时说“新赛季没有打进前10会非常失望。”但新赛季一开始,她始终不顺,澳网、法网她均止步于第二轮,在此之后,她选择与佩雷·里瓦解约,开始与比利时著名教练维姆·费赛特合作。进入北美秋季硬地赛季后,郑钦文闯进了美网八强,为两人的合作创造了一个好的开始。没想到在9月份杭州亚运会夺冠后,郑钦文向媒体公布,她目前处于无教练状态,费赛特已经单方面毁约,转去与复出的大阪直美合作了。“这是很不道德的……我现在并不想提起这个人。”在杭州亚运会接受采访时,郑钦文对此直言不讳地说道。这是属于她的个人说话风格,不热络,很直接。2021年捷克ITF60K赛拿到冠军后,郑钦文接受现场采访,主持人问,是否知道上一个在这里夺冠的球员是谁?郑钦文说,不知道。主持人告诉她,是巴尔博拉·克赖奇科娃(当年排名WTA第5位),问她是否认识?郑钦文直截了当不带拐弯地应道:tell me。一时间把全场观众都逗笑了,在此之后她被中国球迷戏称为“淘米姐”。而随着郑钦文在欧洲的训练逐渐稳定下来,她的表达能力也变得越来越好。她在湖北省队曾训练一段时间,当时的教练告诉本刊,没想到她后来在大满贯赛事中接受采访时的谈吐那么好。“她在湖北队的时候不爱说话,可能一个人孤独惯了,总是显得冷冷的。但她用英语接受采访时表达得那么得体,感谢赛事啊,感谢观众等等,显然她的团队也在这方面对她进行了培训。”随着郑钦文在海外职业赛事中逐渐站住头脚,球迷们对曾经的“淘米姐”有了更多的期待与崇拜,跟她名字里“钦文”的发音谐音,郑钦文被叫做了Queen Wen(文女王),虽然长期征战海外,但在国内的影响力和商业价值也成为了女运动员中的佼佼者。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的语言和态度是更轻松和个人化的。在赛场上听到有观众爆粗口,她可以直接用脏话回怼。说到费赛特的背叛,她直翻白眼,嘴上也不留情。你很难想象,如果是谷爱凌、张伟丽、孙颖莎或者全红婵这么说,会激起多么大的舆论反应。但人们总会因此联想到李娜,当年她在比赛间隙用武汉话骂她的丈夫兼教练姜山,并没有让人感觉不适。她们在绝大多数职业赛场上,只需代表自己,为自己负责,所以顾虑少了,她们的怒气和发泄,成为了各自真性情的注脚。
无论是再次面对场上的孤独,还是一如既往的真情流露,来到郑钦文的第一次奥运征途,感受一定是不一样的。“我不仅为自己而战,还为祖国而战。”郑钦文说。这种被祖国支持的感觉,可以帮她面对场上的艰难。在几天前比赛的第三轮,郑钦文战胜美国选手纳瓦罗,两人握手时,纳瓦罗毫不留情地斥责郑钦文为“残酷,在休息室没有朋友。”照着郑钦文的性格,她也当即做出了回击,只是不知道有了祖国“撑腰”,是否会更好地消解掉“残酷”对她造成的伤害。每一届奥运会,中国队一些项目的比赛总有意难平的时刻。张雨霏拿到铜牌后一边笑一边擦掉眼泪,男子体操队遗憾落败时几个小伙子忍不住地痛哭,大家都跟着心里难受。那时我总是羡慕一些国外的运动员,明明输了,还是笑容灿烂,这是不是说明,如果能把体育和代表国家分开,会让日复一日艰辛付出的运动员们感觉到轻松一些?但郑钦文夺冠后的幸福感还是那么令人感慨,如果没有爱国主义,我们每个人对体育比赛的享受程度应该也会大打折扣。 排版、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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