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决心

壹

近些日子读宋时史料，翻看金朝崛起时的过程，发现金兵战斗力猛地一批，难以想象的强悍。

按马扩《茆斋自叙》记载，东北女真人原生活在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以下的黑龙江流域，平时靠渔猎为生，过着极为贫苦，但又勇猛、野蛮、坚忍的生活。

女真人生活方式极为原始，平时贵族开会时，一群壮汉一起泡在河水里，一边互相搓背一边讨论军国大事，一般小贵族先发言，大贵族听完意见再一起讨论，最后形成决议，搓完澡一齐操起刀子上岸砍人。

所以说全国洗浴看东北，东北洗浴看黑龙江，这是有传统的。

女真人实行非常严格的部落军事民主制，每个部落的青壮年都是军人，不打仗就要把团队拉上山打虎杀熊，日日都在搞实战越野军事演习。

政治商谈与分配，保持朴素的部族议政，打完仗团队分配，谁都没有资格动公款，金太宗敢拿二十匹丝绸给妻妾做衣裳，都要被大臣打二十军棍。

曾有宋朝使臣去金国拜访，见到金国百姓，都零零散散住在简陋的、使树枝建造起来的木棚子里，连使臣自己都被安排住木棚子，睡的是树枝扎起来的简易单人床。

使臣见到那个带领2500人，就敢干翻大辽的完颜阿骨打时，见他的房子跟大伙差不多，就是在周围加了一层茅草，房子里没有任何装饰，只多摆了一把包裹黄色丝绸的椅子，以表示他是金国的皇帝。

一般边远落后文明，都会保持简易高效的行政沟通手段，再把所有技能点在军事科技上，分配上保证所有人公平公正，将士知道自己在为自己打工，战斗力便异常旺盛。

落后文明也会自我互相淘汰，最后活下来的部族，往往对外特别凶猛，对内特别公平。

人是环境的产物，艰苦环境决定了女真人的内政与军事手段，所以女真人在战场上极其耐苦战，可以做到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玩命一样连续不断对敌军发起猛攻。

女真人军民一体，军纪又极严明，不遵号令者死，只要一开战，猛安（千夫长）谋克（百夫长）常常带头冲锋，因为谋克战死，他的百人队就要斩首殉葬，谋克一冲锋，全队就只能跟着不要命地向前冲，冷兵器时代全地球最奔放，所以打起仗来天下无敌。

不同的生产力会决定不同的思维认知，汉人军队就没办法这样鼓励冲锋，因为汉人生活好、惜命，士兵还有上升空间，升官发财就有温柔乡等着他们，日子多少有些指望，而女真人在苦寒之地过得太苦，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老子跟你拼了。

光能打还不够，边远民族攻入中原，东北方向发生了好几次，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铁矿，女真温都部住在松花江支流拉林河以南，他们那就盛产铁矿，按《神麓记》记载，温都部女真人一学会冶炼技术，就“以锻铁为业”，有一年温都部人收成不好，便“策杖负檐与其族属来归”，投靠了完颜乌古乃。

女真人靠自产和贸易收集铁器，金穆宗九年，女真凑到骑兵千余，辽天庆四年，完颜阿骨打反辽时，已经有了两千余骑。

军事科技一旦拉平，战斗机制和士气就决定胜负。

1114年9月，完颜阿骨打率2500人攻宁江州（吉林扶余），一箭射死辽将耶律谢十，辽军惨败。

辽国派萧嗣先率10万人（号称10万，实际7000）镇压完颜阿骨打，阿骨打带3700人迎战，天黑时趁大风偷袭辽军，辽军被打到哭爹喊娘，阿骨打缴获大量装备，还将队伍扩充到上万人。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1115年阿骨打攻下黄龙府（吉林龙安），辽天祚帝炸了毛，亲带70万大军前来（号称70万，实际10万人），阿骨打以2万人迎敌，两军在护步答冈（黑龙江五常）决战，此战“辽国主力尽灭，天祚帝弃军而逃，一昼夜疾行500里，退回长春州（吉林大安）”。

金军从此日盛，十年灭辽，两年灭北宋，打出汉地靖康之耻，战斗力难以抑止。

贰

南宋时名将吴玠，跟西夏和金国打了一辈子仗，他在《宋史》里这样点评西夏和金国军队：

“从先兄有事西夏，每战，不过一进却之顷，胜负辄分。至金人，则更进迭退，忍耐坚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胜不遽追，败不至乱。盖自昔用兵所未尝见。”

意思是我打西夏人，一个冲锋就分出胜负了，打金国人，一打就是一天或几天，金国人太坚韧不拔，军令又严酷，无论胜败都能保持队伍整齐，是我生平未见的强敌。

吴玠领导的西军，是大宋的精锐，已经相当能打，太原会战时，西军跟女真人恶斗一天一夜也没败阵，但女真人持续不断地进攻，让一整天没吃没喝的宋军最终陆续溃败，最后全军覆没。

每每想到此节，内心就隐隐觉得，岳飞当年是多么多么不容易。

难得的不是打败金军，难得的是如何在生产力领先的情况下，还能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叫人忍受苦难，很难；叫人一边忍受苦难还一边抵御诱惑，难上加难。

金军就忍受住了苦难，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抵御住诱惑。

这么能打的一支军队，入主中国北方大部，仅仅拥有北京、西安、济南，享受到做城里人的快乐，就迅速忘记了铁岭乡下之苦，马上腐化堕落了。

夺取到大辽的天下后，女真人拥有了大片土地，他们不再狩猎为生，变成了大地主和小地主，农耕生活分外养人，城里KTV和水会节目又丰富，谁TM愿意天天揣把刀上街砍人啊？是凤临阁的点心不好吃？还是怡红院小姐姐的腿不够长？

1127年金兵灭北宋，1137年金兵就开始腐化，全军战斗力大不如前，在岳飞韩世忠面前占不到什么便宜，只能主动归还陕西河南，与南宋讲和。

1139年完颜宗弼干掉主和派，派军队突袭南宋，前期是占了便宜，但在顺昌大败于刘锜，在郾城又大败于岳飞。

要不是宋高宗为了坐稳皇位，一把拉住岳飞反攻，并于1142年处死岳飞，主动向金朝称臣，金朝可能就要被岳家军一把翻盘了。

岳飞这一生充满了悲剧英雄主义，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替自己民族打出逆风翻盘局，眼见大事要成，又不幸遭人陷害而死，才会被后人反复歌颂铭记。

而替宋高宗干活的马仔秦桧，则替宋高宗背了一千年的锅，这锅到现在也没放下。

从1127年女真兵力巅峰，到1137年打不动岳飞韩世忠，历史告诉我们，一支强大的军队从巅峰到开始腐化，只需要十年时间。

当猛安谋克因战功获封赏赐，变成北方地主，就一定会走向好逸恶劳、骄奢淫逸的美好生活，丝绸穿在身上、美妾伏在腿上、黄酒端在碗里、歌舞声一起，现在就是人间天堂，谁还愿意跑去黑龙江冷水里，打着摆子跟几个大男人相互搓澡？

完颜亮登基后准备攻宋，宋金用来做贸易的榷场关闭，双方开始备战。完颜亮要求金国士兵轮流戍边，2个月轮换一次，要上前线的金兵，哭得泣不成声，好像去两个月就要死掉了一样。

原文是这样记载的：“其金人与亲戚泣别，自谓极边，有往而不返之虑。其军畏怯如此。”

1161年，完颜亮集中数十万军队南侵，宋军这次将他们正面彻底击败。

从1127年到1161年，一共34年，职业军队应该换了两波人，黑龙江无敌谋克，就变成了比南宋还弱的北京城提笼溜鸟公子哥，哭着喊着不要上战场。

叁

2019年香港暴乱时期，我曾经多次混入当地游行的队伍，实地去记录拍摄。

回来后，见一位历经沧桑岁月的老人，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说那些游行的香港年轻人，他们的表现怕不怕死？

我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想了想说，很怕死，非常怕死。

老人说，他们一定失败，怕死就一定会失败。

现在回想五年前的事情，感觉老人一句就说中要害。

1161年的金兵们，也是这个道理，当他们只是戍个边，都要哭着跟亲友告别时，就说明他们十分贪生怕死。

作为军人，怕死就一定失败，连当时看起来最孱弱的南宋，都可以正面击败他们。

作为军人，没有比这更失败的了。

肆

看着日渐颓废的金兵，1161年登基的金世宗完颜雍，被迫搞了一出“原教旨主义女真文化复兴运动”。

就是叫那些女真人，跟他们爷爷或爸爸那样开始重新练习弓马，天天去操场锻炼身体，不要忘了祖上尚武的精神。

开玩笑，外面太阳很大的好不好？骑马很容易摔下来的好不好？摔个半死你出医药费么？

不去，坚决不去，家里娇妻美妾抱都抱不过来，谁愿意吃这种苦？

金兵从此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60年后，成吉思汗于1211年越过金朝界壕，在今天河北张家口的野狐岭和会河堡痛击金军。

81年后，蒙古军队于1232年包围金都汴梁（河南开封），金哀宗弃城逃跑，两年后再被围蔡州（河南汝阳），金哀宗在便殿幽兰轩上吊自杀，存续106年的金朝灭亡。

当年金兵十年灭辽，两年灭北宋，现今蒙古军也只花了二十三年灭金，中国北方游牧或渔猎民族的替换剧情，自古以来都差不太多。

其实辽、金、蒙古，包括后期的清，一千多年来，拿到的都是同一个剧本。

前期兵民一体，坚持部落军事民主制，将所有资源投入到军事，政治上极讲究公平与抢劫效率，使团队保持极高战斗力，吞并其他部落后，开始以少打多吞食中国北方，在北方升级科技水平后，再一举攻下中国南方或者攻向西亚东欧。

之后差不多只需要一代人或两代人的时间，原军队人员迅速腐化，战斗力费拉不堪。

清朝延续时间比其他北方民族长这么多，是因为百年亡期之时，竟出了乾隆这个冷血高效的政治机器，将清廷战斗力又拉了回来。

乾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人物，在鸦片战争前，西方世界对清廷一直颇为畏惧，就是因为乾隆曾刷出强大战绩，灭了让俄国都头疼的准噶尔汗国，“冷血高效的政治机器”高速运转，才缓存了清廷的国运。

那为什么游牧或渔猎民族一旦入主中原，就必定走向腐败？

还是那句话，因为人是环境的产物，人只能服从于地理经济。

你把一个汉人扔到蒙古，他要活下来就必须去放牧，必须吃青稞、燕麦、奶酪，在野外拉臭臭必须一边拉一边左右晃动屁股，以防被蚊子叮咬。由于没有铁锅，做糌粑时得用牛羊粪烧石头，再在石头放青稞燕麦烘烤，做出来的糌粑一股冲人脑门的尿骚味。

你把汉人扔到这种环境，用不了一年他就会变成蒙古人，骑马骑得飞快，人晒得黢黑，公羊母羊无法生育的羊分得清清楚楚。

游牧或渔猎生活都极其艰苦，人要过好日子，离不开充足的食盐、碳水、铁锅、水源、燃料、蛋白质，这些事物一般产生在中原地区的定居生活中，游牧或渔猎生活是无法满足的。

所有将游牧或渔猎生活，进行田园诗美化的小清新，都应该扔草原上喂几天蚊子，他就知道什么叫做真实人生的毒打。

游牧或渔猎为啥打破头也要跑到中原来？不就是向往中原地区的美好生活吗？既然享受到了这种美好生活，谁愿意去穷山恶水之地喂蚊子？

所以这是一个悖论，穷且益艰与温山软水本身就是对立的，你要求一支队伍追求美好生活才去玩命，但你不能让这队伍拥有美好生活后继续玩命。

所以岳飞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多么不容易。

伍

2024年6月底，我在日本京都遇到一位退役美军，当时我跟朋友在一家小店吃东西，他跟我朋友熟识，便坐下聊了两句。

他讲了一些他在美军服役时的经历，说他曾经弄坏了一个保温瓶，去对账时发现，这个保温瓶居然是1200美元一个，而且是made in china的江苏省。

我猜可能是江苏兴化戴南镇，那里专门生产不锈钢保温瓶，淘宝上有卖，人民币89-179元左右。

美军的这个保温瓶，比原价贵了大约70倍左右。

听到他说出这个数字时，我眼前便浮现完颜阿骨打手下，那些进了北京城的猛安谋克，我仿佛看到完颜阿骨打站在京都小饭店的角落里，深深叹了口气。

美国人的早期组成，几乎都是欧洲贫苦边缘底层，坐着棺材船要死要活来到北美的，他们曾经也跟黑龙江的搓澡大汉一样能打，但现在，他们也肉眼可见的腐化。

新中国建立以后，我们曾经也遇到过战斗力衰退的问题。

在1950年朝鲜战场上，我们能跟天下第一的美军打平，1962年打印军时简直是在砍瓜切菜，但是到了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我们作战水平出现了明显下滑。

所以后面才拉着队伍搞两山轮战，充分锻炼我们的军队。

但2012年前又出现极多的军队乱象，幸好军改刹住了风气，又拯救了我们的军队。

等中国的歼20、大航母一出现，跟世界最强军事科技的差距，正在被逐步抹平。

军事科技一抹平，决定胜负的就是战斗的意志。

到了这种时候，就看你选择做岳飞，还是选择，做那1200美元的保温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