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寒门羽坛新星之死
2024年6月30日当地时间晚上6点多,中国国家青年羽毛球队运动员张志杰在印度尼西亚日惹出战亚洲青年羽毛球锦标赛混合团体赛时,突发心脏骤停而猝逝。他只有17岁。
作为羽坛升起的新星,张志杰凭借着天赋、灵性与拼搏,很小的年纪就从嘉兴市体校和浙江省队迈向了国青队和国际赛场。出身普通甚至可以说贫寒的他,每向上一级台阶,都在拼尽全力。
记者|余物非
意外猝逝
7月末,浙江省嘉兴市北部市郊被闷热笼罩。一个以拆迁户和外来务工人员为主的居民小区有大概200栋楼,即使是工作日的午后也很热闹。老人们在树荫楼荫下,拿着扇子聊天纳凉,放暑假的孩子们在院里追跑嬉戏,走到居民楼旁不时能听到炒锅做饭的声响。但周边的松弛感,40多岁的周立芳并无心体会。
自7月初,周立芳帮嫂子刘玉和侄女照看住宅。6月30日晚上,她的侄子张志杰在羽毛球亚青赛混合团体比赛中猝死离世。嫂子一家人都赶去了印尼。周立芳眼圈发红,面露憔悴,还沉浸在侄子一个月前去世的悲痛中,她说张志杰身体一直很好,也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在稍显空落的客厅,周立芳偶尔接待前来探望慰问的体育部门领导和外省的羽毛球教练。来的人都会注意到光线暗淡的客厅一端的深棕色壁柜上,有一层在闪闪发亮——近20枚奖牌被打成了两捆,几乎填满了展柜的台面。
那是张志杰从小学开始获得的部分荣誉,也是全家人的骄傲:从校运会田径比赛的季军和嘉兴市运动会羽毛球比赛的第一名,再到浙江省运动会和省羽毛球各年龄段比赛的冠军。立在它们边上的是今年新增的两座奖杯,矮一些的水晶玻璃是德国青年羽毛球国际大奖赛拿到的男单亚军,高一点的金色郁金香是在荷兰青年羽毛球国际赛赢得的男单冠军。这两站比赛都是汇集了100多位世界顶尖青少年男单选手的关键赛事。
“他很仰慕林丹。以前过年回老家,大家都说:‘看,小林丹回来了。’完全是开玩笑。后来他真去了国家(青年)队,去年还开始出国打比赛了,我们都没想到。”周立芳告诉本刊,离家不远的辅成小学每年都会提前招一些羽毛球特长生,四五岁时张志杰个头不矮且身体灵活,还在读幼儿园大班的他就被小学的教练看中。
彼时读高年级的校队队员冯定豪帮着主教练带张志杰训练过一年多。教练从握拍、架拍等最基础枯燥的静态动作开始教,慢慢到场上移动步法和高远球多球训练。在他印象中,“很多孩子调皮、不太听话”,张志杰学得很快。“而且他还更有韧性。训练中我感觉球已经接不到的时候,他还会努力迈步去接,总是想救救那个球。”冯定豪说,“球能打得起来之后,他参加市里比赛,基本上都能拿冠军。”
进小学校队两年后,被多次认定为嘉兴市“优秀苗子”的张志杰被推荐到市体校训练。在嘉兴,每天各个小学是3点15分放学,市体校训练下午4点就开始了,一周练六次,每次两个多小时。按照这个时间表,张志杰的家人要先早上送他去小学,下午接回家吃点东西补充能量,再送去市体校或者哪里打比赛,然后再接回来。
张志杰在国外参加比赛
这样紧密行程的落实,对刘玉一家来说并不容易。周立芳告诉本刊,他们一家都来自安徽阜阳农村,哥哥和嫂子刘玉很重视教育。2006年前后,大女儿准备上小学一年级,他们觉得“大城市的教育好一点”,便从安徽阜阳举家搬到了嘉兴。没多久,周立芳夫妇也过来了。周立芳说,哥哥在来嘉兴两三年后因摩托车车祸去世,嫂子刘玉先是打工,后来在菜市场开了一年多内衣店,之后辗转几家汽车零配件厂做工,每天上班超过10小时。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刘玉将公婆从老家接来一起生活,两位老人来后在社区内做保洁工作。“一家人围着孩子转,早上奶奶送,下午远点的,有时我送,有时我嫂子送,老家过来的我姑家人、姨家人都去送过。”
即使这样,刘玉从没有想过放弃。在刘玉朴素的认知里,张志杰小学成绩一般,“如果羽毛球能打出成绩来也挺好”。而且,嘉兴市体校的小学羽毛球队训练免费,并为队员提供相应的衣服、装备和餐补,会为家里节省很多开支。张志杰也很争气,8岁进市队,10岁到省队,两年前已在国家青年队集训,2023年开始出国比赛。刘玉虽然不懂羽毛球,繁忙的工作也让她很难去现场或看直播,但她一直很关注儿子的动态,并很为此自豪。在她的个人社交媒体账号上,刘玉会分享张志杰在国内外登上领奖台、与奖杯奖牌合影的照片。
6月30日这次比赛,是公开资料上能看到的张志杰第五次出国比赛,也是他第二次造访日惹的阿蒙罗果体育馆(Among Rogo Sports Hall)。2023年,他曾代表中国青年队在这座球馆出战2023年亚青赛。这一次,按照计划,张志杰和队友们要以代表队为单位进行混合团体比赛,再角逐男单、男双、女单、女双和混双五个个人单项。赛事汇集了来自18个国家和地区的280名运动员,代表着亚洲乃至世界19岁以下羽毛球运动员的最高水平。据媒体报道,国青队剑指男单冠军,这枚金牌是单项中最有把握的,赛前进步最快的17岁张志杰也具有夺金实力。
6月30日下午3点多,馆内3号场地进行的是中国对日本的混合团体赛小组赛,在此之前,中国队已经以两个5∶0战胜新加坡和中国香港,与日本的比赛是小组头名之争,而头名出线能帮助志在争冠的中国队在淘汰赛阶段遇到更小的挑战。在混双项目,中国先拔头筹,日本女单苦战三局扳回一城,双方大比分战成1∶1。第三场男单由张志杰出战,与他隔网相对的是日本17岁的川野寿真(Kazuma Kawano)。从实力上来说,日本选手并不如张志杰:年初张志杰取得冠亚军的两站欧洲赛事中,川野寿真都止步32强。
但交锋过程比想象中焦灼。一开始张志杰占得一些先机,取得了8∶5的领先,而他之后状态有所下滑。之后的一分,张志杰反手放网下网,随后在本方半场走来走去,右手持拍拄地,右脚反复摩擦地面,似乎是在擦干地上的汗水,也为自己多争取一些休息的时间。但随后日本选手还是将比分追至8∶8。在一次网前扑杀得分后,张志杰攥拳高喊,为自己打气,随后又把比分拉回11∶9进入局间休息。可间歇回来,日本选手连取两分,比分追平。
在比赛的第17分钟,也就是日本选手将首局比分追至11平后的短暂间歇,意外出现了。准备发球的张志杰突然重心不稳,向前晕倒在地,随后四肢开始剧烈震颤。两分钟后,医护人员用担架将张志杰抬出体育馆。一直关注直播的张志杰姐姐,赶紧联系正在上班的母亲。6月30日当天夜间,作为赛事组织方的印尼羽协召开新闻发布会中确认,经赛事组委会医疗部门和两家当地医院抢救无效,张志杰在23点20分离世。医院的治疗和检查显示,张志杰由于突发心脏骤停而猝逝。
市队省队的“明星”
7月24日,30多摄氏度的傍晚,在嘉兴市区一家体育馆,本刊见到了正在带30多位的小学生进行羽毛球暑期训练的孙晓。馆里没有空调,队员们穿着湿透了的球衣在塑胶场地上训练了近两个小时。坐在台上的孙晓时不时呼喊着队员的姓名,提醒技术动作要领,也是满头大汗。训练结束,队员们经过写着张志杰名字的优秀运动员宣传板,慢慢离去,孙晓则和本刊记者忆起张志杰,同时找出了二人的微信聊天记录。8岁到10岁期间,张志杰在市队时曾多次跟着孙晓训练。
谈到张志杰,这位曾代表浙江省队拿过全国前8名的教练一度哽咽。“他是一个很另类、特别的队员。”孙晓告诉本刊。市体校的训练内容包括覆盖全场的“六点步法”和像网前搓球放网、后场不同手法的扣杀吊球等“更高级动作”。“他球感很好,”孙晓回忆道,“训练中教一个动作,很多孩子一两个月才会,他可能一周就会了。”在孙晓眼中,张志杰在同年龄浙江选手中的领先是全方位的。有时在队内对抗和省里的比赛中,即使在一些回合中处于被动,张志杰从后场拼命来到网前,在羽毛球球头落地前将球打过网,还总能打到场上的空当,让对手很难受。
在一些专业运动员看来,这就是“球商高”。“在这个年龄,把球救起来,又能打出线路,就相当于你在很着急忙慌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地判断。这是能力和心态出众的体现。”孙晓说。由于浙江省运动会羽毛球项目“两年一段”的分组情况,很多比赛中,2007年出生的队员要和2006年出生的队员一起竞争,有些市县甚至因此索性不招收2007年出生的苗子。但张志杰在训练和比赛中的表现,总让人忘记他比绝大多数对手都要小一年。到了小学三年级,张志杰就有了去省队的机会,“体校培养一般到五六年级才能输送到省队”。
钱俊杰比张志杰大两岁,和他在嘉兴市体校做队友时比他高不少。钱俊杰说,张志杰打球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拼”和“很有进攻性”。他记得张志杰很小就学会了难度极高且容易受伤的“鱼跃救球”——飞身跃出将球救起,再快速从地上爬起。“他看起来就跟别人有点不一样,那时候跟我打满场鱼跃。而且杀球、上网这样的连贯很有进攻性。”钱俊杰说,“长大以后,我再看他比赛的视频,跟小时候那种劲儿都是一样的。”
在孙晓的眼里,进入省队训练后,张志杰在全国比赛延续了极强的竞争力。2019年,他获得了全国U11-U12羽毛球赛U12男单和男双双料冠军。2020年,张志杰在U12-U14总决赛拿到了单打亚军。熟悉他的队友和教练记得,疫情防控期间许多比赛停摆,张志杰变了声,开始蹿个儿到将近一米八。2022年,他获得全国15岁组的男单冠军,又紧接着在2023年荣膺全国青年羽毛球锦标赛乙组男单冠军。2023年在成都举办的亚洲少年(U17&U15)锦标赛U17组别中,张志杰帮助中国队时隔11年重夺男单冠军。这一年他才16岁,脸颊上还有点婴儿肥。“我们嘉兴,或者说整个浙江吧,20多年,难遇这么一个男单。”
在羽毛球这项运动保持这种高水平并不容易。专业羽毛球运动不仅对技术要求极高,而且强度非常大,是对身体的消耗和心肺功能的考验。本刊采访的三位退役运动员均提到,频繁加速、减速、急停、变向在羽球比赛中是家常便饭,单位时间内加速和急转的次数超过篮球和足球,这对核心、下肢肌肉和关节的要求和损耗都很高;专业运动员大力挥拍扣杀的最高时速能超过450公里/小时,比网球最高时速的两倍还多,对上肢力量的考验同样很大。他们还列举了职业生涯中遭遇的伤病:胫骨结节骨骺炎、腰肌劳损、脚踝韧带撕裂……甚至有人还因缺糖短暂眩晕过。在各个单项中,男单又是对跑动能力和技术全面性要求最高、后备人才最多、竞争最激烈的。
今年全国青年锦标赛,张志杰最后时刻被逆转,收获亚军。嘉兴市队的师哥钱俊杰当时已经是大一学生,在屏幕前观看了这场比赛的直播。钱俊杰记得,决赛第三局,张志杰叫了医疗暂停,医护人员用云南白药喷他的腰,腰上满是肌肉胶布。看完比赛,他给张志杰发微信关心他的情况,张志杰告诉他:“谢谢哥的支持,腰没事,会继续努力的。”
17岁的不确定性
谈起张志杰,除了他的天赋、努力和成绩,孙晓还能想到另一件事。他从嘉兴市向上输送过很多队员,也有国家队的。“我跟他们说过,你们拿了奖状要发过来汇报。我还可以给你们申请(浙江省发的)奖金。奖金并不多,只有一两千元。”孙晓记得,许多队员并不把汇报成绩和申请省上奖金的事情放在眼里,“只有张志杰每一次比赛都把成绩发给我。”
去年12月,张志杰在韩国的国际青年比赛拿到第三名,这是他第一次在国际比赛中打进四强。他还询问孙晓能不能申请奖金,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不符合拿奖金要求。教练给他回了条很长的语音:“你17岁,现在还拿不了奖金,等到明年,我们把‘青年’摘掉,全国锦标赛、国外各级比赛,那就可以申请省内奖金了。”
周立芳说,张志杰一直希望给家里减轻负担。2018年,他的家庭还在为日常基本开销发愁,张志杰的爷爷和奶奶先后病倒,姐姐甚至没有钱交高中学费。社区干部记得,在小区附近开宾馆的一位前嘉兴市南湖区人大代表当时得知情况,向一家人捐赠3600元。姐姐交上了学费,一家人暂时渡过了难关。周立芳说,张志杰从小就很懂事,其他孩子在幼儿园和小学放学后,会喊着家长去街边的小摊和小卖部。他几乎没提过这样的要求,而是等回家吃长辈做的饭。他不挑食,长大之后最喜欢吃的菜还是酸辣土豆丝。
2023年,张志杰已经在代表中国国家青年羽毛球队参加世界比赛。此时的他,身高约一米八,大眼睛,面庞俊朗,是羽坛一颗闪亮的新星。参加过国青集训的16岁小将赵剑平说,想要入选通常每年三四次、一次两三个月的国青集训,苗子必须在全国青年“U系列”总决赛或全国青年锦标赛获得前四名或前八名。这两个比赛都是一年一次,男单项目一直参赛人数最多,常常有至少64人,参赛者都是各省精英。每期集训最后都有队内选拔赛,前三的可以保送下一期。“像张志杰这种长期集训的,必须每次循环赛都得名列前茅,才能慢慢为国出战。”赵剑平说,张志杰可谓各省前几名里的百里挑一。
两位15年前的国手告诉本刊,回望张志杰走过的路,其实很不容易。两位国手均表示,像张志杰这样的“寒门小将”,仅靠一人,从小地方,一步步上升到国家队的路径,在15年前很常见,“现在则很少”。越来越多的人为了走职业、进省队,从很小就开始“砸钱”;也有苗子全部或部分脱离了体校的编制,在知名前国手的私立俱乐部交钱长期练习。“我们以前可能以家庭条件不好,练个体育吃点苦,给孩子找个出路。但现在练体育的,绝大多数必须要家庭条件好,没有钱就没出路,”30多岁的北方某省队青训教练、前国手刘苹说,“体育现在拼的不是体育,而是经济。”
赵剑平为本刊算了一笔练球的“经济账”:一把拍子大概2000块钱,少年高手至少有三四把;一桶球将近120元,每桶12个,几乎每两天就打完一桶;找国家队退下来的教球,训练费在二、三线城市至少也要400元一课时,一天训练两到三个小时。这还不包括一些其他的相关费用。
从省队进入国青队后,张志杰面临的是更强劲的对手。国青队集训一年有约20多位男运动员参与,这里面只有极少数具备冲击国家集训队和国家队的实力。张志杰开始代表国青队出国比赛的2023年,比他大一年、从2022年开始为国出征的胡哲安、王子峻已经形成“男单双子星”的局面。胡哲安是2023年亚青赛冠军和世青赛亚军,王子峻则是2023年世青赛混合团体冠军队成员和2024年韩国国际赛的冠军。张志杰今年开始和胡哲安、王子峻并称“国青三剑客”,但在成绩上一直稍弱于两人。
年过不惑的前世界青年冠军、羽毛球赛事评论员李明宇在18岁时就已从青年队升入了国一队,熟悉国青和国家队之间略显残酷的内部选调机制。据李明宇介绍,如今的男单一队有约10个队员,作为新上来的小队员,“你必须赢了一队排在后面的大队员,再综合外部对战成绩,你才有机会留在一队。如果连着两三年赢不了现役的一队运动员,后面再有新人涌现,苗子可能就不再是苗子了”。
或许是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张志杰总是一副要拼尽全力的架势。据《解放日报》报道,张志杰的省队队友们回忆,在2020年U12-U14全国总决赛拿到亚军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周,没有和任何人讲话。生前接受采访时,张志杰曾说要挑战“男单双子星”的格局:“他们在知名度和实力上确实比我高,但自己肯定有些不服啊,也想通过自己的成绩和比赛来证明,我不比他们两个差。”
在国青队,量更大、强度更高的训练,也在暴露出张志杰的短板。今年年初,赵剑平和张志杰一同在江西参加国青队的集训。赵剑平回忆,当时的体能训练包括专注有氧耐力的8000米长跑,以及提高无氧耐力的两个3000米冲刺跑和六个400米冲刺跑。8000米跑时,张志杰有时会被大部分队友套两三圈。长短冲刺跑下来,他记得张志杰经常处在无氧状态下,体能状况并不算出色。
不过总的来说,张志杰的综合能力依然在同批队员中很是突出,国青队内循环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三个月前刚结束的安徽马鞍山的羽毛球全国冠军赛中,张志杰与国家一队之外不限年龄组别的218名运动员同场竞技,获得了第三名。三位羽毛球专业人士指出,获得全国比赛的前八名意味着有资格进入“国1.5队”之称的国家集训队。也就是说,张志杰在明年成年后,就能获得与一队队员同场训练和过招的机会。张志杰曾跟一位队友展望未来的时候说过,他想走到奥运会的冠军领奖台上,虽然现在离那里还很远。
但想要成为“好几百里挑一”的国手并参加国际大赛,以17岁的成绩为依据判断未来发展依然为时过早。李明宇说,进了一队,队员在一队的排名靠后,也很少有参加世界大赛的机会。当时在国一队中,李明宇身前有林丹和鲍春来,身后有谌龙这样的后起之秀,被“夹击”的他只能偶尔在巡回赛有亮眼表现。即使是同年龄段最优秀的选手,李明宇提到,“他只有翻过了一座座山峰,才能站得住脚。可未来的每一座山峰都是未知数”。
国际赛事的风险
6月30日,张志杰晕倒后,中方教练8秒后最先进入赛场,但被主裁判高举左臂警告不能再靠近。赛事医护人员在约40秒后赶到。根据赛事直播画面,场上对张志杰将近一分半钟的抢救没有进行心肺复苏,全程未使用自动体外电击除颤器(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简称AED)——尽管印尼在2016年就曾立法要求重要公共场所需要配备AED。随后张志杰被担架抬出场外,根据谷歌地图估算,送院车程可能长达10分钟。据印尼羽协7月1日消息,在被送抵医院之后,张志杰已经没有自主呼吸和脉搏。
张志杰晕倒后,当地第一时间的急救处理因而饱受争议。“如果判断出心脏骤停,一定要第一时间给他心外按压,然后等待现场有AED,而且取AED的时候也不能停止按压。”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急诊医学科主任医师周光居告诉本刊,心脏复苏在亚洲地区的存活率为6%左右,“本身成功率就不高,每延迟一分钟会再降低17%。过了4分钟到6分钟,大脑会出现不可逆损伤。等待10分钟以上,基本上没有可能了。”
周光居拥有10年组织杭州亚运会等大型体育赛事和活动急救安排的经验。他率领的急诊医疗团队会与赛事组委会合作,并在比赛场馆内驻扎,设立“赛事保障中心”,保证4分钟至6分钟能赶到场馆的每一个角落。像能举办羽毛球比赛的杭州奥体中心体育馆和滨江体育馆,周光居认为,至少每500米内,要有一到两个会做心肺复苏的工作人员,才能达到专业、快速的理想状态。曾以实习生身份全程参与今年宁波羽毛球亚锦赛筹备的冯定豪向本刊回忆,比赛场馆里配了四个人,“场地上有两个医生,医务室还有两个,AED在很多转角和墙上都会有”。
按照世界羽联的规定,亚青赛组委会负责任命医疗人员,而医疗服务标准应与世界羽联“一级赛事”——比如今年年末即将在杭州奥体中心体育馆举办的世界羽联世界巡回赛总决赛——的标准相当。周光居指出,为大型赛会提供医疗保障在内地都是“必须是全方位的”。但在国外,赛事的举办和保证更像市场商业行为,并不会不计成本地为运动员和观众提供专业的保障。
前美国羽协市场与赛事部门负责人王睿曾负责主办过为期6天的美国羽毛球公开赛。王睿说,理想状态是四片场地,每个场地都有医护人员值守。但由于办赛经费较为紧张,他只能拿出1000美元一天,请两个人在场地轮流守候。“身体对抗激烈的篮球、足球运动,配的掌握急救知识的医护人员会更多。”王睿说,“羽毛球没钱,又是隔网运动。如果医疗保障经费太贵,也就没人愿意办了。”
其实,无论是中国、印尼还是世界羽毛球运动,都不是第一次接触羽球队员比赛过程中出现心脏骤停现象。1993年的香港亚锦赛混合团体决赛由中国对阵印度尼西亚。在男双一项比赛中,当时25岁的中国队员郑昱闽突然倒地,全身抽搐。有香港媒体报道说,7位救护人员在现场上千名观众和场上队员的呼喊声中立刻赶到场地,为郑昱闽进行心外按压和人工呼吸。尽管倒地后郑昱闽几乎无法呼吸、脉搏也停了,他在被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后恢复了心跳。
但现行世界羽联比赛规则和医疗标准操作流程(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规定,教练员不能和运动员在比赛过程中发生肢体接触。当运动员出现医疗状况,裁判员应示意裁判长,裁判长同意后,赛事医疗团队方可进场治疗。如果被严格执行,就很难再允许1993年的这次奇迹出现。在张志杰的悲剧发生后,印尼羽协已经提请世界羽联重新审视操作流程,以在激烈的比赛中保证运动员的生命安全。
7月2日,在印尼举行的2024年亚洲青年羽毛球锦标赛混合团体赛决赛,中国队总比分3∶1击败韩国队,时隔六年重夺亚青赛团体冠军。在随后的颁奖仪式上,全队带着张志杰的球衣站上最高领奖台。去往印尼的家属曾告诉本刊,事发后的四十多天,他们处理各类善后和回国事宜“进展缓慢”。根据张志杰家人的最新说法,张志杰的遗体将于20日在印尼火化,并于25日回国在杭州开追悼会。
今年年初欧洲比赛后,张志杰拿到一笔奖金,分别给爷爷奶奶各转账500块钱,还为在杭州读书、一直希望出国看他比赛的姐姐买了化妆品。刘玉在商场工作认识的一位朋友向本刊回忆,刚去杭州的省队时,张志杰每两星期回嘉兴一次。但从去年起,他长期参加国青队集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回来时,他给妈妈打电话,经常赶上在商场做电器销售、平均每天工作12个小时的妈妈搞促销活动。张志杰会到商场找妈妈。“就在旁边静静站着。我告诉他,你看你妈妈没时间陪你。他总说没有关系。”刘玉的朋友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的受访者除周光居、王睿外,均为化名)
排版:桃桃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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