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故事《定风波》卷二(3):故人
【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郢都西郊与大巫山南麓相接,原是一片未开发的密林。自从先王征用江北流民在巫山进行铁矿开采和冶铸后,西郊就陆陆续续的兴建起了一片首尾相连的村落。
屈童骑着赤焰马在往西的官道上飞驰,远远的只见山林之间此起彼伏的烛光闪烁,仿佛夜幕上的星辰堕入了凡间,心神不禁为之一荡。
与流民村的烛火相隔不远,是山脚下依山而建的一座宫殿。如果不是殿前两盏彻夜长明的启明灯,这低调古朴的宅邸就像是巫山山石的一部分,默默地和山灵一起守望着山南的祈灵宫和山北的流民村。
屈童将赤焰马在马厩旁的一棵红枫下拴住,马厩里一匹尚且没睡的黑骝伸过脖颈来,与赤焰友好地相互嗅了嗅,鼻孔里发出一声开心的低鸣。
屈童吸了口气,叩响了青铜门环。
开门的是个苗人长相的年轻人,一身纯色的麻衣,个子不高,身形却极为敦实雄壮。这年轻苗人见到屈童似乎吃了一惊,恭敬地行了个常礼道:“给定南侯请安。公子还不曾歇息,请定南侯随我来。”
两人借烛光一路往里。因为宅子依山势而建,从外院到内院陡然升了一个坡度,从内院的北门推门出去,一阵簌簌的山风迎面拂来。原来北面竟借着天然的一段峭壁做了一个没有围墙、幕天席地的石头花园。园子里怪石嶙峋,靠峭壁的那一边有一汪新月形的浅池,池子两旁用透明罩子罩住两排摇曳的红烛。烛火中一人背对着他们,席地而坐。这人一头浓密乌亮的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随山风恣意舞动着。即使是坐着,也能看出他身形十分高大修长。
听到身后的响动,他微微侧过脸来。星光和烛火掩映中,只觉得这张侧脸艳如桃李,风姿照人。
领路的苗人轻咳了一声:“公子,定南侯来了。” 说完将火烛交到屈童手里,退了下去。
屈童囧了一会儿,干涩地说:“大冷天的,怎么却在外面吹风?”
那人轻轻一笑,回过头来望着屈童说:“巧了,我今夜对月占卜,卦象说我须避凶趋吉,我刚想再问是何凶吉,吉事便上门来了。”
他扶着身边的山石缓缓站起,拿一根明黄色的丝带将一头青丝在脑后随意束起。只见一张明艳而英武的脸庞上细长深邃的眉眼微微往上勾着,眸子是琉璃似的浅褐色,不说话看着人的时候有一种含情脉脉的意味。
这含情脉脉的年轻贵公子走近屈童身前,定睛观瞧了片刻,轻声叹了口气,道:“又贞,怎么数月不见瘦了这么许多......,还一副忧心忡忡,失魂落魄的模样。
“可是朝中有人风言风语,拿你们局的账目做文章了?”
屈童正强装镇定,内里其实浑身不自在。听他这么问反而轻松下来,一五一十的回复说:“原来伯龙也听说了。的确,我觉得有人想对长安侯开刀,捉住几个把柄死死不放,捅到陛下那里去了。不过,我今天来其实是想......”
话音未落却被对面那人打断:“欸,急什么,我们进屋去好好说道说道。” 说着便不由分说拖着屈童的袖子将他牵进屋里。
主屋里早有人把铜炉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一张方形的台案上正中是两盘码得整整齐齐的新鲜鹿肉和牛脯,切肉前面是几碟子颜色深浅不同的蘸料,台子最两边分别是一只高大的青玉酒杯。两人落座后,那贵公子自己先斟满了一杯,向屈童举杯道:“这是药酒,不醉人。我先干为敬,你随意。”
屈童迟疑了片刻,禁不住酒浆甜香的诱惑,也给自己满了一杯。抿了一小口,只觉得一股辛辣直冲他的灵台,不由得一个激灵,放下杯子:“伯龙,你这药酒也太厉害了。”
对面那人微微一笑:“我这酒是成婴依照苗家的古方自己酿的,你要是觉着好,我让他给你送几坛过去,” 顿了顿又问,“方才又贞说朝中有人想找长安侯景皓的麻烦,可有什么线索吗?”
屈童摇摇头:“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你这药酒也别送了,我怕是消受不起,” 说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我今天来其实是想提醒你,景家大公子景阳突然从南阳驻地回来了,这事儿办的极其机密,怕是大有乾坤......”
屈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对面那人始终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仿佛他正在诉说的不是一桩阴谋,而是个天大的喜讯似的。屈童被他看的发毛:“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也没有金玉珠宝、爵位封地,我就是空顶着个头衔,每月在大工尹手下拿些俸禄的跑腿罢了。”
“哦,又贞听上去似乎心有不甘呐,” 贵公子笑眯眯的举起杯来,“我早时也给你卜了一卦,卦相斗转星移,可谓是大吉之卦。”
他说着缓缓的扶着案台起身,来到墙前的一副高山流水的水墨画前,轻轻在墙上一按,那山水画竟呼啦呼啦的卷了起来,露出下面嵌在墙体里的一幅楚国地图。图上秦岭、巫山、大别,淮水、渭水、长江等楚地的名山望川无不尽收眼底。而武关、方城、扞关、南阳这几处军事要地则微微的有些泛白,显然是有人经常在此演练摩挲。
这明艳照人的贵公子正是楚王熊岚最小的弟弟,熊鲤。掌管着保卫郢都周边的一万五千兵马的郢都王卒卒长,并负责大巫山铁矿和兵工厂。
熊鲤从书案上的棋盒里摸出一粒白玉棋子来,轻轻放在郢都位置,那玉子倏地一下紧紧的吸附在了墙壁之上。接着又把三颗黑子分别安放在郢都、南阳,和武关的位置,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又贞你看,这白子是陛下,黑子是景家人。郢都的黑子是长安侯景皓,西北武关的黑子是偏将军景恤,中原南阳的黑子是裨将军景阳。又贞你若是陛下,感觉如何?”
屈童一边小口抿着药酒,一边凝视着墙上的地图,少许,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黑子虽多,但大多分布在边陲要地,我会觉得景家人保家护国,实在是我大楚之肱骨。”
熊鲤微微颔首,随即翻手将中原盆地的一颗黑子挪到了郢都。一时间地图上形势大变,郢都的白子被两颗黑子挟制住,看上去黑云压城,给人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压迫感。
屈童脸上一股子醍醐灌顶的透彻:“景阳从南阳盆地重返郢都,他父亲长安侯景皓又担任大工尹的要职,父子二人在郢都气焰冲天。我若是陛下,就算再宠爱景氏一族,此刻也一定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熊鲤闻言笑而不语,从白子身边抹去一颗黑子,另换上了颗白子。这时地图上黑白平衡,看上去舒服多了。他移步来到屈童身边坐下,笑着说:“景阳既回了郢都,那么另外一个景就留不住了。你说,这是不是机会来了?”
屈童觉得身边暖烘烘的,不由自主地往外挪动了一下身子,蹙了蹙眉道:“只怕陛下最担心的不是景家人,而是熊家人。”
熊鲤忽地咧嘴笑了,拿起面前屈童用过的那只酒杯,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屈童本想要说“你放肆”,话到嘴边却又吞回了肚子,拱起手来客客气气的:“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好自为之。” 刚想起身告辞,却发觉衣袖被人拖住动弹不得。原来熊鲤不知什么时候把他的袖角压在了桌脚底下,正眼睛亮晶晶的,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屈童又羞又恼:“熊鲤!你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小孩子把戏。”
正要去搬动桌案,冷不防被人拦腰一把揽住,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喷洒在他颈间,带着点讨好的语气轻声道:“又贞,你别生气。”
熊鲤的下巴戳在他的肩上,让屈童原本就不丰腴的肩颈暗暗生疼。一股龙篙淡淡的清香夹杂着药草的清苦扑面而来,屈童想要屏住呼吸,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贪恋这熟悉中又带着几分陌生的味道。他沮丧的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支配身体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的承受着这压在他肩上的重量,和它所带来的压迫、温热、芳香,和悸动。
他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地上,仿佛伏在身上的不是熊鲤,而是一只爱害羞的美丽山鬼,哪怕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也会将他惊醒,象泡沫一样消失在冬夜清冷的空气里。
两人时隔四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让屈童措手不及。
他被熊鲤拥着,仿佛又回到了花田那个湿漉漉的雨夜。当时天上好像开了道口子,十五岁的熊鲤披散着头发,光着两条腿泡在泥泞里,好似一只幽怨的水鬼。水鬼浑身滴水,一言不发地躺在东厢房的床上,愤怒而疲惫。十二岁的屈童生怕精疲力竭的水鬼就这样在睡梦中死去,抱着床脚,数着鼻息,在冰冷的地板上蹲了了一宿。
多年后,屈童发现自己依旧害怕,怕那个人就此消失,怕他从未存在,怕他仅仅是自己的一个春梦。
良久,屈童抬起手来,象宽慰孩子那样,在熊鲤的背上轻拍了两下:“好了,我不生气了,咱们好好的。”
肩上的那副身体起初没有动静,过了片刻,竟微微颤抖起来。最初,还只是胸口的起伏。渐渐的,这坚韧的身体好像再也无法控体内滚热的岩浆,开始轻轻的振动,这振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急促,这座年轻骄傲却历尽风雪的山峰在屈童的肩头上慢慢融化了,火热的熔浆把屈童层层裹住,让他无法思索,无法呼吸,无法自已。
屈童的心情激荡不已,震荡之余,又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楚。
熊鲤在越国为质,失踪三年,被人囚禁折磨的遭遇,他不是没有耳闻的。先王在世时,熊鲤如日中天,自己狠下心来刻意疏远,期望对方如一棵意志坚定、没有半分污点的参天大树,辅佐楚王,照拂楚国国民。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楚国星月交替,新王登基,这棵大树还没有来得及建功立业便被束之高阁了。如今,更是命运未卜,前路黯淡。
想到这里,屈童右手在熊鲤背上轻轻摩挲着:“你怎么到现在还在用药?大巫到底给你怎么说的?我看你起身行动时好像还是有些不便......”
熊鲤并不答话,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半天才出声:“又贞......,我的腿以后可能永远也恢复不了了,这辈子也没法带兵打仗了,” 迟疑了片刻,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以后要是有一天我不再是什么王卒卒长,身上没了一官半职,只是一个没落的王孙。你还会在乎我,惦记我,来看我吗?”
屈童轻叹了一声,眼里的神色温柔起来,指腹在熊鲤优美柔和的下颌上抚摸了片刻,轻轻的在他有些凌乱的鬓角上落下了一个吻。
熊鲤浅褐色的眸子里滑过一片迷离,扶着屈童的肩膀缓缓直起身子来。从屈童垂落的袖子里捉出双清瘦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来,牢牢攥住他十指,小心翼翼的询问:“又贞,你可想好了?”
屈童听闻他此言,心里一颤。
你可想好了,屈童?你可愿爱他、敬他,尊他、助他,此生此世与他命运相连,做一条守护在山峦身边的溪流,生死相依?
熊鲤见他踟蹰,眼中的星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笔直的身体颓然的软了下来,手渐渐松开了。
两人的双手眼看就要分开,屈童突然惊醒了似的,十指上稍一发力,把熊鲤的双手紧紧反扣在自己的掌中,脸上露出他这个年纪年轻人的顽皮来:“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让周管家退休,你上屈府来给我打点打点。冲锋陷阵不行了,扫扫马厩,施施花肥总还能胜任吧。”
寿春的冬夜阴冷而绵长,有人在黯然神伤,有人在翘首以待,还有人在互诉衷肠。
屈童的赤焰马前脚刚离开,宫里的马车就到了。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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