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故事《定风波》卷二(13):情书
【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陈露躺在床上口干舌燥,仿佛刚才灌的一肚子凉茶全都从毛孔里蒸发出去了。他一翻身,盘坐在床沿上,总觉的一定要亲手去摸摸他那三箱子宝贝,这觉才能睡得安稳。身旁的如夫人叫他折腾了半天有些醒了,不无恼火:“老爷如何不睡觉了?刚搓起了火,便不想了么?” 陈露拍了拍她屁股,心不在焉的道,“如意,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房顶上两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人身形明显小了一号,他一挑眉,几乎低不可闻的戏谑道:“就怕姨太太的这把火今儿晚上是熄不了囖。”
话音刚落便抱肩一滚,从屋檐处轻轻一纵,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半人高的落新妇花丛之中。那大个子也不甘落后,轻巧的点过一片青瓦,稳稳当当的落在了落新妇旁的紫薇树下。
陈露慌慌忙忙的套上白天换下来的那套中衣,衣襟袖口散发出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酒气。他也顾不了许多,踢踏着布履,在不见星月的夜色里沿着画廊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后院书房摸去。一不留神踢翻了拐角里家猫的蓄水盆儿,那窝在画廊屋檐上打盹儿的猫儿炸了毛,“噗”的一声跳将下来,弓起身子来恶狠狠的朝他低吼。
陈露被这动静着实吓得不轻,看清楚原来是自家的黑毛时,摸着胸口叹气道:“哎哟我的祖宗,你就别瞎掺和啦。明儿给你做顿可口的赔罪,成吗?”
他颤悠悠的打开书房的青铜门锁,来到供奉着祝融老祖的香樟木神龛之前单膝跪下,嘴里念念有词的行了个大礼。随后,撅着屁股掀开身下一块硕大的山羊皮垫子,在地板上摸索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揭开一块一米宽的夹板。
就着供桌上红烛的闪烁火光,依稀可以看见,这块夹板是一个隐秘的地下室的入口。地下室如同一个葫芦,葫芦口虽小,但沿着陡峭的木头梯子下到洞底时,却别有洞天。 “葫芦底”是个长方形,宽约三四米,进深却足足有七八米,墙壁虽然并没有特别修整,但是光光滑滑,还涂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浆子防虫祛湿。
地下室就像是一个废旧物品储藏室,靠木梯的一头是一个小山似的竹简堆,不少竹简就那样散落着,并没有扎起,看字迹多是转附本地的日志。小山脚下有几摞归拾得整整齐齐的书简,大约是经过主人筛选的精品。跳过竹简堆,最里面靠墙的那一面并排摆放着三个样式简朴的铜箱子,每个箱子约一米长,宽高各半米,箱子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只在把手上坠着只黑色大锁。
陈露见箱子和锁都完好无缺,背靠着墙根坐下,长出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这一整天都有点魂不守舍,尤其是在田府多灌了几口黄汤之后,更是疑神疑鬼、杯弓蛇影。晚上躺在小妾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冥冥中有一股意念支配着他,一定要去趟暗室,去亲手查看这三箱“命根子”。
书房外,两个黑衣人隐身在夜色里。身形较为健硕的那人低声道:“火候差不多了吧?” 另外那人黑葡萄般晶莹的眼睛忽闪了一下,点点头,“嗯,收网吧。”
两人好像两只狡黠的黑猫,一溜身钻进了敞开的书房。
“陈大人,入夏了天气湿热,可是特特在地下室里避暑?”清脆的声音好像晴天里打下来的一声惊雷。
手握一条纯金腰带的转附郡尹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眼睛圆睁,嘴巴不自觉地张开,不可置信地盯着木梯顶端悠闲晃动的两条腿。手里的金器一不留神滑到了没有铺砖的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两条腿的主人犹如一只灵巧的金丝猴,攀着木梯三两下便落在了竹简堆旁。黑纱面巾外两只明亮的眸子忽闪着露出一丝笑意:“陈大人好手段。这三箱子东西,只怕是旁的郡尹一辈子都挣不来的吧......,陈大人的子孙后代可享福了。”
陈露此时六神归位,听这人声音清脆圆润,再观其黑衣下娇小纤细的身形,料定对方是个女子,顿时有了几分轻视。他眼角余光扫向手边箱子里一只镶金嵌玉的乌金匕首,心想,不知对方什么来头,不如先示弱,待有机会,近身肉搏不见得会输给这女人。
对面的“金丝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扬手,三枚铁钉倏倏的穿过陈露颈边、腋下,和两股之间,“啪、啪、啪”的扎进他身后的泥墙之上。其中一枚擦着陈露脖子飞过,在他右颈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这女人一把扯下自己脸上的黑巾,露出张好看的杏仁脸来。脸上两道浓眉英气勃勃,眉毛下一对葡萄般晶莹透亮的眸子又让她显得格外生动灵秀。她轻拍了一下木梯,“成兄,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我看我们还是得和陈大人开诚布公。”
她话音刚落,又一个黑衣人应声飘落。这人的身形明显比“金丝猴”雄壮了不少,他也摘去了面巾,脸上肤色黝黑,眉眼细长,却是一副苗人的面相。
“金丝猴”望着两手微微颤抖的陈露,眼中寒光一凛:“我叫刁紫,这位是成婴。我们是楚国江北城主熊鲤的人。你身为转附郡尹,却和田无雍勾结秦国,传出去给你们齐王田述知道,便是通敌叛国的死罪,株连九族。你辅佐田无雍谋反篡位,传出去给齐王和其他贵族知道,是欺君犯上的死罪,株连九族。你背着主子田无雍暗通秦间,传出去给你主子知道,是不忠不孝的死罪,株连九族。”
陈露听到这里,早已是汗流浃背,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刁紫两步上前,抬起他的下巴来,声音却柔软了许多:“陈大人不必惊慌。我们是楚人,不会多管你们齐国的家务事。只要你愿意合作,我可以保你家人平安。事成之后,带着你的娇妻美妾和几箱子宝物,远走他乡觅一处世外桃源,岂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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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三百一十一年的初夏,注定了会是一个暗潮涌动的时节。
就当刁紫、成婴,和阿旭、阿瑶、阿觅兵分两路,在齐国转附大展身手的时候,灌云城主熊枫的耳目,漱玉,也重新回到了楚国的郢都,寿春。
楚王熊岚刚刚率领一众内臣,身着红衣,在郢都城东北的大桐河边迎着冉冉升起的旭日,献灵茅、进鬯酒,举行了隆重的迎夏祭祀大典。祈求祝融、老童、鬻熊三位老祖,和山河神灵,给楚地带来丰收与希望。
这个迎夏季,楚国君臣们都心事重重。
秦相张宜的来访,犹如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张宜借新王登基,以五座城池为献礼,重提秦楚之盟。而这份礼物和新盟约的代价,则是要楚国与多年的老友、北邻齐国割席。
內朝之中众说纷纭,慕秦的,认为强强联手机会不容错过,而迟疑的,则对于秦人的诚意半信半疑。毕竟之前老王熊瑜在位时秦楚两国纷争不断,且秦人对于南邻越国的觊觎之心路人皆知,只是顾忌楚越之盟才不敢放肆。即便如此,当年鱼复一役也战了个昏天黑地。如今又拿齐国做起了文章,岂不令人生疑?
这年刚满二十岁的定南侯屈童,刚刚接替长安侯景皓,走马上任了郢都大工尹一职。
楚王熊岚把把大工尹的职权一分为二,事务部分交给“郢都天才少年”屈童来打理,而财务部分则交到了郢都县尹周瑞之的手里。财政两分,相互制约。虽说只是半个“大工尹”,屈童多了不少进入内朝听政的机会。秦楚邦交,本不在工尹的职务范畴之内,屈童在朝上不便多言,但是近日以丞相昭由基为首的亲秦派频频进言,实在是让他有点忍无可忍了。
别的不说,秦相张宜此人,诡计多端、两面三刀。屈童当年与父亲、白虎大将军屈远议论起他来,屈远就曾明确表示,张宜此人如有机会抓住,必斩,如不能斩,至少也要割了他的舌头,叫他没法再舌灿莲花,蛊惑人心。
如今秦国日盛,当务之急,就是要和邻国合纵抗秦。如此浅显的道理,内朝一班肱骨之臣竟然辩论得天昏地暗,这岂不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张宜除了明面儿上的那五座城池,私底下还搞了多少小动作?只怕如今郢都一半的贵族都干净不了。
今天内朝之上,又有人提起秦楚之盟,之前一直模棱两可的熊岚明显口风松动了。屈童一时没忍住,据理力争了一下,顿时被昭由基的人唇枪舌剑攻击得体无完肤,甚至连工尹局陈年烂谷子的坏账都翻出来了。要不是同朝的俾将军景阳给他找了个台阶下,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下朝之后,屈童心力交瘁地回到工尹局。委屈气愤之余,暗暗自责不该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逞一时之勇。嘴巴是快活了,可是有用吗?非但于时局没有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还被扎了一身的刺,抹了一脸的灰。唯一的一丁点儿收获,就是看到,在朝里还算是有那么一个愿意为自己挺身而出的人。
只是,景阳今天的解围,到底是因为和自己政见相近呢,还是看在屈景两家私交的份儿上?
屈童正胡思乱想,忽然有人进来通报:大乐尹周丽的人求见。
工尹局和乐尹局素来走动的勤快。但凡周丽有什么新鲜的点子都会来找屈童帮着琢磨和改进。迎夏礼上几乎能占满整个停凤台的十三枚一组的编钟就是屈童新官上任之后和周丽通力合作的结果。屈童刚收拾好心情,乐尹局的人就进来了。
来人身着乐尹局草青色的官服,一身素净,仅在袖口、裙裾上各绣有一只闻琴起舞的凤鸟。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一张莹白如玉的鹅蛋脸上,双眸如秋水般沉静深邃。
屈童心里一动:如此一双动人的眼睛,本以为是妹妹屈宝婵所独有,没想到这乐尹局的女官竟更胜一筹。虽然年纪稍长多了一丝疲惫,但没了宝婵的年轻锐利,反而有份洗净铅华、月落长空的磊落。
他心里想的一多,方才觉察自己正直愣愣的盯着别人,忙行了个礼赔罪道:“屈童失礼了。敢问官人如何称呼?”
对方微微一笑:“下官名叫漱玉,有要事禀报工尹,还请工尹屏退他人。” 见屈童脸上困惑,她又道,“乐尹刚从灌云城主那儿得了一样好物,要在陛下生辰上献出,说须得屈工尹亲自操持才行。” 屈童见她搬出“灌云城主”的名号来,知道话里有话,便让屋里的助手们都先回去。
屋里只剩屈童一人之时,这女官单膝下跪行了一个大礼,神色肃穆地说:“实不相瞒,我是公子霞举的手下。灌云城突生大变,有人让我找大工尹相助,说工尹必有良策。”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饰物来。
屈童接过来细细端详,只见红色的丝绳上串着块亮晶晶的绿松石。这石头晶莹剔透,石身上粗粗刻了几刀,行动时仿佛一条顽皮的鲤鱼在上下跳跃。他心里一动:这是熊鲤贴身的东西,从花田时熊鲤便带着,多年来从未离身……,怎的竟在这女官手里!
漱玉见屈童神色有所波动,马上解释说:“公子伯龙现在人正在灌云,我这里有一封他给工尹的亲笔信。”
屈童将信将疑地从她手中接过竹简来,解开丝带,里面冷不防飘落出几片已经干枯了的玉兰花瓣。
淡淡的朱砂色,在没有了生命的花瓣上却美得惊心动魄,让人不由得忘记了呼吸。
打开的竹简上,简简单单的写着几行俊秀有力的小字:
“昨夜雨打芭蕉,久不能寐。遂拾落花几瓣,聊慰相思。见花如见君,思君不得言。”
屈童僵住了,短短三十个字默念了无数遍,翻过来调过去,揉碎了又合在一处,从嘴里揉进了心头。最终目光凝聚在最后“思君不得言”这句话上,渐渐的,眼神温柔起来,眼眶里有了一汪晶莹的湿润。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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