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故事《定风波》卷二(18):暗昧
【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关系:
景阳(字世明):楚国俾将军,王卒卒长。楚王熊岚心腹,屈童准妹夫。
屈童(字又贞):楚国大工尹,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将军屈远的独子。
昭由基:楚国丞相,三朝元老。孙子间接因屈远而死,从而结仇。
熊添(锦翼君):楚王熊岚的王叔,权臣,太子老师。
舞龙队的成员们大多是工尹局、军工厂的青年技师。这会儿褪去了张牙舞爪的舞衣,一个个汗津津的容光焕发,好像初夏雨后青翠挺拔的柳杉,引来不少年轻姑娘的窃窃私语和秋波。
屈童好不容易在人潮里挤到家人身边,很自然从贵喜手中接过爱菊,和她亲昵地碰了个鼻尖儿,笑说:“爱菊辛苦了。怎么样,哥哥耍的好看么?”
五岁大的爱菊嫌弃地抹了把脸,道:“哥,你说的白龙车神会现真身呢,骗人!”
屈童闻言一愣,随即满脸汗渍不管不顾的往爱菊的小脸蛋贴了上去,一边带着几分蛮横地说:“我就是白龙车神本尊,看我今天不吃了你这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小柴火妞。”
两人一阵鸡飞狗跳。宝婵贵喜和月如早就习惯了屈家兄妹没大没小的相处模式,没谁多嘴,却听旁边有人咳嗽了一声。
屈童这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把咯咯直笑的爱菊放在地上,就见几步之遥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陌生少年。
屈童下意识摸了摸脑后稍显散乱的发髻,风轻云淡的说:“这位可是昭府上的小公子?”
对面那人连忙行了个常礼,恭敬道:“昭雨骅见过定南侯。”
屈童又问:“昭羽翮是令尊?”
少年眉头微蹙,依然毕恭毕敬的回复:“正是家严。五年前我父亲和白虎大将军屈远共赴丹阳,如今一同葬在灵山王陵。”
听到这番大大方方、瞬间将二人距离拉近的答复,屈童不由得认真打量起他来。银白色发带发簪搭配银白色水纹的深衣,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水滴形的脸上,眉毛长直,鼻子高挺,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往上吊起,显得温婉多情。那日在灵山墓地见到他时,脸上还多少有些疏离倨傲的意思。这会儿却收起了凌厉来,异常恭顺谦和。这么一来,倒是没那么象熊鲤了。熊鲤那人,屈童这辈子也没见他谦和过。
“哥,这人认识你。他还夸你厉害呢,” 旁边的爱菊摇着屈童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长相尊贵娇媚的陌生少年。
昭雨骅眼神稍一躲闪:“爱菊小姐见笑了。我只是倾慕大工尹的才华,惊叹工尹局鬼斧神工层出不穷,衷心赞叹而已。”
爱菊歪着脑袋,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着:“那你怎么不自己也去大哥手下做工呢?”
昭雨骅自嘲地干笑了一声,“我资质愚钝,去工尹局应聘时,第二轮就被刷下来了,” 说着有意没意朝屈童方向瞄了一眼。
屈童故作诧异地接话问:“面试官是哪个?怎的如此不通情理?”
昭雨骅一五一十的回答说:“第二轮的面试是吕向廉,吕大人。当时他让考生们用麦秆和布片搭桥,搭建出来的桥梁不但要外观雅致,还要能让一辆载着三颗鸡蛋的小车安全通过。当时我的设计外观得了甲等,测试的时候我觉得没有问题,自作主张往小车里多加了一枚鸡蛋,结果......”
不用说,结果悲剧了。
他这么一说,屈童倒是想起来了。当时吕向廉绘声绘色的给自己和其他工尹局几位大人描述过此事,还说,宁可招资质平庸些的,也绝不用这种狂妄自大的公子哥儿。当时屈童对吕向廉这番高见深以为然,可殊不知,这公子哥儿竟然是丞相的宝贝孙子。
屈童不动声色的问:“你怎么不和吕大人说道说道?”
昭雨骅摆了摆手:“定南侯有所不知,我不想事事依靠爷爷的荫蔽,考试时使用的是化名余马华。考试失败全因我估计不足,实在怪不得吕大人。”
屈童一笑,心想,吕向廉那个钢炮,就算你真的报上大名,他也未必就卖你丞相爷爷的帐。
昭雨骅见屈童笑而不言,冲身后招了招手。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递上来一只绣着风荷花样的深绿色布袋。昭雨骅从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卷书简,一脸虔诚的望着对面被汗水浸湿了衣衫的沉静青年:“这是坊间流传,定南侯所著的《兵法》注解和实战分析。我想,” 他话到此处顿了顿,见屈童并无异议,似乎受到了鼓励,接着说,“我想请定南侯给我题几个字。”
屈童抬起眼皮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书简来翻看起来,边看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好友:景雎啊景雎,我说你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吧。自己守孝期间编写的这套研读《书法》的心得,里面用父亲屈远提及的实战案例做了详尽的分析,还加入了自己对五年前亲自参与的丹阳武关一役的看法。这东西,只给景雎屈平几个家人密友过目过,如今竟然流传街市,实在可恶。
屈童手里把玩着书简,面无表情的对昭雨骅:“这玩意儿,你从哪里得来的?使了多少钱?” 见对方寄居蟹般缩回壳里缄默不言,栖身上前俯在他耳边轻语,“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我就给你写,写多少都行。”
昭雨骅脸上一红,胸口起伏了一阵,回过头去在屈童耳边勉勉强强吐出三个字来。
屈童眼角余光一扫,见宝婵爱菊她们早就丢下他,和屈平一起去送水的白龙巨轮那里看热闹去了,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索性拉起昭雨骅来:“走,我说话算话,同你去车里写字去。”
昭雨骅一愣,脸上从不可置信继而受宠若惊再到喜不自胜,脚步轻快得几近雀跃。
两人进得昭府的马车,昭雨骅把车帘卷起来一半,既有足够的光线照明,又不会过分曝晒。他得意地看着车里的布置,心满意足地凝视着坐在对面,写字写得专注而投入的青年。这人比他仅仅年长了五岁,气质却沉稳内敛有如一块寒潭中的美玉,即便素衣布衫、不修边幅,也明净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来。
忽的,屈童发髻里的一股散发掉了下来,垂落在光洁的额前。
昭雨骅看得入了迷,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轻柔的帮他把头发略到耳后。一个没忍住,纤细的手指抚上了屈童轮廓分明的右脸。
屈童停下笔来,捉住少年微微发抖的左手,眉头一皱:“你多大?竟对我有想法?”
桐河上游的“贵宾区”,楚王熊岚惊鸿一现。
他最近几个月被秦楚盟约一事搅得心思不宁。原本面对秦国的厚礼和以丞相昭由、锦翼君熊添为首的老臣们众口一词的附和,已经动了心要和齐国割席转投秦人。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俾将军景阳、定南侯屈童,还有几个他自己亲手提拔的“革新派”一起唱起了反调,说秦人不讲信义,楚国的出路只有和齐国合纵抗秦,不可朝三暮四。
熊岚在“祭车神”的仪式的尾巴上现了身,匆匆忙忙地与民同乐之后,来到上游内臣贵戚济济一堂的“贵宾区”一看,丞相昭由基并不在,几个老家伙们照旧聚在东北角,新锐们当中缺席了大工尹屈童,其余的则抱团在西南,不时爆发出高声争论或是阵阵嬉笑。
不可思议的是,心腹景阳竟和王叔,锦翼君熊添携手坐在专为王室预留的北面主座。景阳不知说了什么,又抽出银腰带上的短刀来手舞足蹈的比划了起来,身形高大的锦翼君被他逗得花枝乱颤,最后竟然解下腰间佩戴的鸡血石来亲自系在景阳的刀衣上。要不是几天前刚刚目睹这二位在内朝上针锋相对各不相让,熊岚真的会发出“将相和,吾心甚慰”的感慨来。
他冷眼旁观了片刻,避鬼似的溜之大吉了。
熊岚退场后,锦翼君熊添并不恋战,和“恩公”景阳又攀谈了几句,也悄悄隐去。
没有人发觉,刚刚出了事故,马匹已经被就地正法的王叔熊添其实是乘坐着昭府一辆不显山不露水的单乘马车离开了大桐河的祭祀典礼。沉稳的黄骝马驾轻就熟地顺着河南岸一直往西北方向行驶,不出半个时辰,来到了巫山脚下的一片山林。
黄骝落脚之处正是两个低矮丘陵的交汇,层峦叠嶂,十分隐秘幽静。
熊添毫不犹豫的推开林中祠堂的矮门,一猫腰走了进去。房梁上被他震下的尘屑在斑驳的阳光下有如小蝶般翩翩起舞。
屋内昏暗阴凉,香烟缭绕。十几个头戴青铜面具,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穿着同款白绸深衣的人跪坐在青石地板上。对面香樟木桌案上供奉着十来块并没有刻字的石牌,桌案前一个红衣巫师,头戴半边黑色皮质面具。细看时,这“巫师”双肩无助的下溜着,身形掩饰不住的佝偻,黑皮子下面的半张脸上嘴角的皮肉不可救药的耷拉着,好像两只用久了失去弹性的蛇皮袋子。
他见到推门近来的熊添,微微点了点头,命人把一套行头给熊添送去,安排在最后一排跪坐下。
熊添刚刚安顿好,就听后堂传来一阵骚动。两个黑衣人扭着一只雄壮的白山羊来到案前,其中一人腰里别着把磨得明晃晃的板斧。那畜生似乎嗅到了不吉的味道,拼命挣扎嘶吼着,不多时,空气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 —— 它失禁了。冷不防被浇得湿淋淋的黑衣人再也忍耐不住了,提起板斧来在脖颈处给了它致命的一击,又利索的沿着口子往下,将它当胸破开,顿时肚肠脏器流了一地。旁边那人娴熟的端起一只铜盆,就着脖颈伤口接着汩汩泵出的鲜血。
熊添被这浓烈的血腥气激得一阵眩晕。
那是二十年前了,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武将。丹阳一战,楚军崩溃得迅速而耻辱,丹阳遭秦军屠城,而大将军屈盖,则和八万誓不降秦的将士一道丢了脑袋。他和俾将军景翠退守第二战场南阳。他至今还记得大战在即景翠的眼神——那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具会行走的尸体。景翠把绘着鲜红色不死鸟的楚国军旗交到他手里:“记住,哪怕所有人的血都流尽了,旗子也不能倒。丢了南阳,就等于丢了郢都。你、我,还有何脸面去见祖宗?”
那一战是怎么打下来的,熊添已经模糊不清了。印象里,秦军退兵的时候正逢夕阳西下,那天的晚霞特别绚烂,半边天被火烧着了似的邪魅妖异。熊添总觉得那天看到的不是什么火烧云,而是被楚人鲜血染红的天幕。他每每午夜梦回,依旧能看到那铺天盖地的血红,能听到冤魂们不甘的嚎哭和嘶吼。
“锦翼君,锦翼君,”有人轻推他的肩膀,将他从梦魇的极度恐惧中拉回。
他这才发现,刚换上的一身白绸深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在身边人的提醒下,起身来到供桌前,从红衣巫师手里接过一碗新鲜的羊血,仰起脖子来一饮而尽。顿时,甜腥之气直抵他的灵台,死亡的气息扶摇而起。
饮过羊血,吃过肉羹之后,祠堂里的众人围成一个圆圈跪坐了下来。
坐在正北的巫师率先摘去了黑皮子面具,其他人也一一效法。原来在场的除了王叔、锦翼君熊添之外,还有丞相昭由基,长安侯景皓,小定安侯卫狐庸的母亲姬氏,和其他十位朝中老人。这十五个人加起来,总共超过一千岁了,然而老则老矣,却人人自带威仪,也算对得起他们背后那些撑起了大楚半个江山的宗室氏族。
“巫师”昭由基手捧一块无字石牌道:“盟秦之事,承蒙诸位奔走斡旋,本来已算是成了。只是近日,定南侯屈童和俾将军景阳又重提合纵,我看陛下的心思似乎又松动了。”
因为景阳的父亲、长安侯景皓在场,众人一时无话。
半晌,一个满头银丝,面孔枯瘦的妇人面色阴沉地开口了:“长安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屈童那孩子一个人在朝上自说自话,如果不是有世明帮腔,是绝对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顿了顿,眉头一挑,接着道,“如今你景家没有什么人在边防,可是我卫家不同,我公公卫青,我丈夫卫荣都在战场上把血流尽了,最后连块骨头都没捞着,在灵山,葬的都是衣冠冢。我儿驻守鱼复、南阳,我老婆子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把卫家最后的一点儿骨血都陪葬了。”
她人虽然枯瘦,说起话来却怨气深重,字字句句掷在青石地板上铿锵有力。
长安侯景皓本来就不善言辞,此时被她憋得说不出话来。
就听年纪最小的锦翼君熊添解围说:“卫夫人请稍安,长安侯的侄子景恤驻守武关要地,他又如何会想再与秦人纠缠?” 说着望向景皓,“长安侯,听说世明和屈家的大女儿屈宝婵定亲了?新姑爷只怕是急于在小舅子面前邀功.......,长安侯,还请你和世明把这事说清说透才好。”
熊添说完又转向昭由基:“丞相,此事我会再劝劝青云。也请你转告秦相,请他适时敲打一下,助陛下早下决心。”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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