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风
朱城有历史,只是一般人不知道。小地方的人全心生活,无暇他顾。历史就像沮水里流淌的水,来去无踪,大家都以为,他们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人们虽然也谈论远处春夏之交的电闪雷鸣,但八月的这场雷阵雨更加看得见、摸得着,他们提早收了晾晒的衣物、关了门窗。外面电闪雷鸣的时候,人们在室内低声交谈的声音,淹没在瓢泼大雨的嘈杂里。
远处不时有几声响雷,街上低洼处还有积水。梧桐树叶上落下一滴水珠,击中曾穆祥的额头,溅在他肩头的箱子上。他的心干裂得没有一丝水分,却突然回到这个潮湿的环境。头发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汗。到学校有一里多路,他走走停停。箱子是他全部的家当,轮流压迫着他的双肩,让他的双眼散发出决绝的光。
他拎着箱子一个人到校长室报到,那里已经有三个人在等着他。回校长介绍,“这是教委朱科长,这是学校后勤处范主任。”朱科长目无表情,但语气严肃,“教委领导对小曾同志是重视的,特地派我来迎接你。国家培养一名大学生不容易,我们这个地方出一个培根大学的学生更不简单。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犯错误、栽跟头,希望你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出贡献!”曾穆祥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他知道该自己表态了,却不知说什么好,只点了点头、哈了哈腰。
“我记得你是学国际政治的?”朱科长放缓了语气。“嗯。”“中学政治课以国内政治为主,”回校长插话。“多了解国情,向老教师学习,”朱科长说。小曾不住地点头。
报到手续并不复杂。交出那张派遣证,校长收下、签字同意接收,正式手续就算完成。个人命运就随着那张纸。还有一摞纸——档案,应该是到了朱科长那里。这些纸张是人造的绳索,代表着严密的组织,不仅暗中记录人生,更精确限定人的走向。
范主任将他带到小池塘旁边的单身宿舍。两边都是宿舍,中间有一个狭窄而繁忙的过道。除了单身教工,风雨天气,学生也走这个过道,在学生宿舍跟食堂之间往返。他以前在这里做学生的时候,也走过这个过道。过道虽然笔直,不过一个大圆的一小截。里面光线幽暗,从一头走进去,要到另一头才能重见光亮。“从去年开始,学校不再给新职工提供家具。给你预支三个月工资,自己买家具,”范主任将他带进其中一间房。房间里已经住进一人,“欢迎欢迎,”小李很热情,“你真是培大的?”“那还能有假?”老范替他作答。
有人敲门,探进一张女生的脸,“小李在吗?我把电热杯拿回去了。你——,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不敢不敢。“在下曹如风,教地理,去年分来的。以后可以有机会向你学习了。”哪里哪里。小曾意识到,其他人都是省内师范院校毕业的,唯独只有自己是个异类,如果一个人可以单独算一类的话。小曹生得小巧,仪态却有尊严感;音量虽然不高,吐字却格外清晰。
教育系统统一安排,开学之前三周,全体教师集中学习平息暴乱的中央政治。校领导的大会报告之后,是以教研组为单位的小组讨论。政史地组不小,虽然只有文科班才开历史和地理,而且只有高二和高三才开文科班,但政治挂帅,所有班级都得学政治,是当然的主课。政史地组办公室在一楼,占一整个大房间。
学潮的经过,新闻媒体做了及时的报导,也不乏民间的信息渠道,多数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印象和意见。现在把大家集中起来,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去学习。教研组长陈老师说,“现在要通过集中学习,把大家的认识统一到中央的高度。”但是没有橡皮檫可以抹去记忆,没有涂改液可以改变人们的看法,言不由衷地相互敷衍是统一思想的捷径。
人民日报的社论长篇累牍,中央首长的讲话内容丰富。每天早上大家轮流朗读。气温很高,电风扇吱呀作响。“老范啊,下午熬些绿豆汤,免得大家中暑。”下午讨论,轮流发言。也不完全是言不由衷,大家对学潮成因的分析虽然角度不一,但是都有根有据、实事求是。脑体倒挂、官倒、通货膨胀、吏治腐败、官本位、老人政治等,均有涉及。
“小曾,你在北京,身临其境,给我们介绍介绍,”有人提议,陈老师没有阻拦。
在培大,像我们这种来自小地方的人不多。城里人政治敏感,行动超前。其他人相跟上。我远远算不上是积极分子,寝室里有人参加绝食,其他人声援。我这样的旁观者,在学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家都不正眼瞧你,没有脸面。到五月上旬,随着形势的发展,我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也加入了广场的人群,睡进了广场的帐篷。
在广场上的一个多月,我们没有饿过肚子,吃的喝的源源不断。哪儿来的?主要来自首都人民,也有海外援助。一小撮,不在广场,在数步之遥的海里。
学潮期间,北京的社会治安历史上最好,真正做到了夜不闭户,连强盗扒手的道德精神都升华了。
刑法上有窝藏罪。北京市民收留了一些受伤的外地青年,确保他们不被抓走。参与的人很多,没有告密的。这说明了什么?
向平暴英雄献花,本来安排的是北师大附小的小朋友。家长不约而同,提前请假。
同学家住军队大院。不时有人从外面朝里扔破鞋子。以前没这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法追究。
“小曾,讲讲你箱子里那件血衣。”小曾迟疑了好一下。
中弹者何人,我并不知道。眼见他脖子上的血往外奔涌,我赶紧脱下纯白的长袖体恤,紧紧包扎在脖子上。兄弟别怕,我们送你去医院。我光着膀子,眼见体恤由白变红。医院急诊科血流成河。
血衣,是血染的风采。血会氧化,由红变乌。血浆浸泡过的衣物,变得僵硬。我将这件黑白分明的体恤,仔细地密封在塑料袋里,保存在我行李箱的正中。它乌黑,是历史的挽幛。它僵硬,是固执的真相。它长存,是不灭的希望。
办公室里,沉默很洪亮。陈老师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小曾,你是培大学国际政治的,见的世面比我们大,知识水平比我们高。分到这里来跟我们共事,是我们的荣幸,我们要向你学习。中国是个大国,国情复杂,年轻人要多了解,慢慢适应社会。”
小曾点头,鼻尖的汗珠滴在桌上。
“小曾,把你的文物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小曾抬起头,没动。
门后面有更多的头,小曾只好起身,打开箱子。他的眼圈红了,女青年教师在低声抽泣。大家嘱咐小曾一定要保护好文物。
在这个宁静得只有蝉鸣的夜晚,小李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小曾还在蚊帐里翻滚。文物?其实是最野蛮暴行的产物。历史,不过是文与野争斗。只有当文明终于战胜野蛮,这样的文物才有可能重见天日。盛夏之夜,只有西窗的月和子时的风,能稍许降低他身体的热度。
开学前一周,教师开始集体备课。所有新上岗教师的教案都要经过老教师的审查。“小曾,你准备教案很尽心,但要注意,一堂课四十五分钟的容量,和高一新生的接受能力。教案要以教学大纲和教材为指导,考虑到学生的认知能力,因材施教,”老陈老师亲自带他,并建议他读一点教育学、心理学和教材教法。第一份教案三易其稿,方得通过。
当学生的时候不觉得,轮到自己走上讲台,竟一败涂地。精心准备的教案,二十七分钟就讲完了,学生的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其余时间只好让学生看书。“小李,你讲了多长时间?”“三十多分钟。”“喔,同样是早泄,你比我强。”他们相视苦笑。
虽然这样的生活,并非自己和他人当初的预期,但曾穆祥已经开始适应。他的言谈举止,开始有了老师的模样,讲课的时候能够侃侃而谈,知道有时要让学生发表意见,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有意识地控制课堂节奏。学生天然地喜欢年轻老师,因为没有代沟,更对这位本地的传奇人物充满好奇。他在宿舍、办公室和食堂之间行走,三点虽然不是一条直线,弧度并不大。每个夜晚,从办公室回到宿舍的漆黑路上,同行的青年教师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有时他陪同小曹她们,更让他感受到一点男子汉的豪情。
只有北京的来信,能够打断他日常的节奏。“小曾,你的信,”教研组负责分信的是小曹。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要拿了信,回到宿舍。没人知道谁给他写信,只知道来自遥远的北京。没人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他心里怎么想。默默地他知道,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生停招,他的志业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忠诚于人民的教育事业。他是一个超然的存在,连小李亦不能洞其堂奥。
冬天如此肃杀,简直一无可取。冷酷的风将秋天的落叶扫到墙角,所有的植物都光秃秃、呈现同一种色调。连天空都不再蔚蓝,而变成了黯然的灰色。你倒盼着下场雪,发生点什么,打破这单色的枯燥。文章合为时而著,新的政治教科书已经下发,中心内容是反和平演变。小曾学的国际政治,讲这个倒也得心应手。
小县城的春天没有特别的景致,没有繁花簇锦,却也能招来市教研室的蜜蜂。大家都不愿丢脸,备课格外精心。教研室的人好奇,提出要听小曾的课,陈老师嘱咐他积极准备。
公开课阵仗大,市教研室主任率领市县两级教研员、校长作陪、再加上本校政治教师,教室后面坐了黑压压一片。满屋子挤得水泄不通,连声音都插不进去,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小曾走上讲台,微仰起头,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今儿我们要学习的是东欧剧变的历史教训,具体内容是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底的罗马尼亚事件。”
除了统编教材里面的内容,小曾还加入了中央媒体、尤其是参考消息里面的一些报导。讲到齐奥任人唯亲,任用自己的夫人担任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成为第二号实权人物;齐奥的小儿子是罗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他属意的接班人。人民私下议论,把这个叫做“一家人的社会主义。”学生心领神会。讲到齐奥夫妇逃跑过程中,所到之处,无人收留。学生听得入迷。讲到齐奥夫妇被迅速审判处决,学生瞪大了眼睛。“某老总及夫人见过齐奥夫妇,”到了故事的结尾,“据说,大姐得知齐奥夫妇遭到处决后,精神受到刺激,不久就永垂不朽了。”
讲课结束之后,教研室及陪同人员先鱼贯而出。下午的评课会上,市教研室政治学科汪教研员率先发言,“小曾同志这堂课,看得出来,经过精心准备。讲授的内容,能够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反映了他的知识水平和教学能力。但是这是一堂政治课,而且是关于反和平演变的政治课,首先要坚持正确的政治导向。小曾同志却把政治课上成了故事会,完全不加引导,这对于缺乏政治判断力的青年学生是极为不利的,甚至会起到误导的作用。在反和平演变的国际国内大环境下,我个人认为,这不能不说是一起严重的教学事故!”市教研室吴主任一锤定音,“我同意汪老师的意见,这是一起教学事故,希望县教委和学校能够妥善处理。朱城一中是重点是名校,有光荣的历史。小曾同志是否适合在这里继续政治学科的教学,县教委要慎重考虑。”
接下来,县教研室和校长先后表明态度。陈老师语调沉稳,“小曾老师在教学上态度认真,进步迅速。他讲授的内容紧扣主题,以统编教材为主,辅以中央新闻机构的官方报道,确实能够吸引学生。吸引学生,是当前政治课教学的难点。正如各位领导指出的,不足之处,是没有明确政治导向。这个不足,我身为教研组长,负有同等责任。小曾是刚出大学校门的新教师,看到他在教学上快速成长,我对他放松了指导。就连今天这么重要的公开课,也没有跟他一起备课。这个责任,由我承担。”
小曾自己没有发言的资格。
晚自习的时候,办公室里坐班的老师并不比白天少。
有人痛心疾首,“不自量力!不识时务!!”
小曹沉默了好一会,压低头,压低声音,“所以才能上培大呀。”
小曾没再去办公室。宿舍过道里崔健在嘶吼,“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给小曾送行的人群,走在通往牛庄的桥上,高昂着年轻的头颅,放声歌唱。大部分是同年分到一中的,共通的经历让他们心心相印。小曹和小丁两位女青年在桥头买了一大束鲜花,走在前面。车站附近的人们看着他们,“这是在给谁搬家呀?”
牛庄职业高中在桥的另一头。路不远,东西不多,他们没有叫车。一辆板车,还显空荡。大家将小曾簇拥在中间。早晨的风很清新,但大家都涨红了脸。
“职高看起来挺不错呢,挺新的。”阳光格外明媚,四周油菜花金黄,配得上小曹她们捧着的红花。
在这里,小曾倒有个单间。大伙儿不到几分钟就帮他安置好了。花放在了窗台,俩女青年要给他铺床。他想阻拦,小曾说,“不然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就着事先买好的烧猪蹄和兰花豆,他们陪着小曾喝了顿啤酒。
“小曾这是因祸得福,职高没升学任务,轻松啊。”
“听说县里并没有想到要处理他,奈不何市里态度坚决。”
“把他调到职高,既是惩罚,也是保护。他毋须再面向教研室讲公开课了。”
“从没见过这种学期中间的临时调动。显然,上面施加的压力很大。”
“到了牛庄,这下连谈朋友都成问题了。”
“也许不至于,毕竟跟朱城只有一河之隔。”
不时地,小曹还是会收到给小曾的信,“你有时间过来拿吧。”小曾不好意思,“麻烦你给我送出来吧。”
晚春的夕阳中,他从桥西走到桥东,直到他长长的身影,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覆盖。云彩清淡,阳光温馨。“到河边走走吧,”走下那个陡坎,他才放下她的手。从河的东岸朝西望去,只有半河的水,水流很安详,远处有船不声不响地在挖河沙。这个季节,河道西边尚有沙滩,被夕阳染成金子的颜色。
“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现在——能有什么打算呢?”
“我觉——得,”小曹要下定决心才说得出口,“你应该抓紧时间多学习。荷包里统不住个锥锥,社会需要人才,是个锥锥总有一天会冒出来。”
“嗯,我不会放弃。我还听英语和法语广播。到牛庄后,短波收音机信号变好,因祸得福,”变好的也许还有另外的信号,他盯着她,“小曹,多谢你,给我送信。”
“这么见外呀,怎么谢呢?”
“走,请你吃兰州拉面,“他开始上坡,伸手拉着她,直到他们完全走到河堤上面。
他们在最后一抹斜阳中微笑,看河里不知归的水鸟,和正收工的挖沙船。渐暗的天幕下,渐明的希望从地平线上升起。
水汽搅乱了白炽灯的橙黄光线,好在面馆里还有座位。“怎不见你北京女朋友给你写信了?”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隔三差五的,信封上的字,一看就是女性。
“女朋友?”正想拉近关系的当口,本不想提烦心事。既然无法抵赖,还是直接面对,“天高皇帝远,感情也远。那是过去了,不现实的。现在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最近信断了,姑且信他,可怜的人儿啊。面端过来了,青菜下面埋着几片牛肉。她还放不下,“把醋递过来,没醋不好吃。”
车站人来人往,他们的心不知在何处逗留,话头不知指向何方。
他将她送回学校,荷包里揣着远方来信。一去一回,月亮都跟着他。
在月光和春雨之中,有很多生机。沮水大桥两头,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傍晚。
职高周边环境开阔,田野之间大有可为,虽然谁也不知道职高到底是面向什么职业。他体会到,田野之野,并不全在田。“你怎么什么都会,什么都会?”她并不想太为难他,“什么状元郎,不过一个复读生!”
晚风柔和,庄稼只轻摇。
她往饭盒里塞满馒头,再带几包榨菜、几根火腿肠,灌一壶水,抓一本谭其骧历史地理十讲,问,“曾某,你带什么书?”
“带上英文的《1984》,还有那本《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恰好是1984年出版的。”
这对不文一名的青年,暑假才显示他们的富足。乡间在双抢,农人在田里躬身插秧,“状元,又要到大桥底下去读书了?”他们放慢脚步,报以足够的微笑,以示尊重。农民也许没有抱负,曾穆祥也许有过抱负,却各有各的苦痛。
桥面上有炽烈的阳光、呼啸而过的车辆。桥下却有一片阴凉,手上有书,脚下有沙,眼前有河。《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面,有那么多轻松的背叛,为什么要去承受?她好奇,“《1984》讲的什么?”
“也有不得已的背叛。小说恰在1949年出版。新中国、新华社,其实不新,符合《1984》中预言性的想象。你也可以读的。”
“你读,讲给我听,”她的英语停留在大学英语四级。
他不勉强她。阅读越丰富,越感到贫瘠。这是个悲观的历程,并不比就着榨菜吃馒头愉悦。
在这个地界,人跟庄稼一样。庄稼不能误时,所以有要命的双抢。分下来的大学生,两三年内结婚,一两年内要小孩,才符合人们对于“正常”的预期。否则,别人就会议论,本人就会有遭遇饥馑的恐慌。生活的目的,是不负众望。
结婚的理由,是没有不结婚的理由。国庆节时间充裕,八月十五符合农业的节奏,生活的本质没有改变,只不过要到政府那里履行一套手续。他想起广场上的那场婚礼,新人宣布“自由结合,坚决不承认这个反动政府!”怎样的婚姻才算有效?他感到既荒诞又惶恐。而她,只有嫁给如意郎君的喜悦,“我们是夫妻了。”“有没有这两个红本本,我们都是夫妻。”
乡间邮递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牛庄的通信不大可靠,即便不丢失,也会比城里至少迟两天。她继续替他收邮件。
入冬以后,如果天实在太冷,她不一定回来。“今天这么冷,你怎么回了?我先给你倒杯开水暖手,”这才看到自行车前框里的那一大包,那是北京寄来的他考研的资料。
“你拆开看看。不想你久等,”他端来热水,让她泡脚,“你这个锥锥,该捅破荷包了。”
“周末带回来就可以了,何必性急?”话是这么说,他内心感动。调到职高以后,他有很多时间读书,但是考试有特定的要求。政治的全国统考和国际政治的专业课程,有它们特定的逻辑和要求,这一两年变化巨大。“我倒要看看,又塞进了哪些新的谎言?”说实话的要求容易达到。“你的衬衣什么颜色?”你看,白色。但他们告诉你,“不对,明明是黑色,记住!”你是不可能想通的,所以只能记住。到了明天,风向变了,他们又告诉你,“不对,是红色,记住!!”死记硬背不能一劳永逸,因为他们是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的。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个套路。只有英语和法语,尤其是语法,不在他们掌控之中,不用操心。
地理的反义词是什么?天理。天理的近义词呢?真理。真理的反义词呢?假理。接下来大半年功夫,就是要去了解过去一年新产生的这一大堆假理。
“据说小曾考研,职高和教育局一路绿灯。都知道他是个政治上的定时炸弹。”
“嗯,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他们刚结婚不久。以前考研走了的,大多以分手告终。”
“嗨,那有什么办法?山高皇帝远,单位、档案、户口,一大堆障碍,调到北京谈何容易?”
春寒未退,农人插早稻秧,“小曾,听说你这次点了翰林。恭贺你啊!”小两口笑出了声,“没有没有,还有面试呢。”“哦,殿试。小曹也跟着去北京啊?”“我送他,他一个人去。”
他问她,“给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呢?”
“啥都不要,把自个儿带回来就行。”
小曾带回了两只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还有满面春风。面试是例行公事,几位老师陪着他聊天。初试之后,政治形势发生逆转,要重回开放的轨道,人们的心思又活络起来。老先生们开始写书、争取畅销,中青年老师开始走出书斋、干预社会,有的居庙堂之高、参与政治,有的处江湖之远、闷声发财。老师们早就听说他的遭遇,“回来吧,我们可以大干一场。”
他兴奋地讲。她静静地听,一边替他高兴,却插不上嘴,那是另外的时空。跟物理世界相反,小地方是惯性系、维持现状,大都市才有可能是非惯性系、引领潮流。
接下来几个月,她默默替他准备行装。她没去过北京,只能根据想象,“跟你说了防寒的东西不要买。北京比湖北冷,这双翻毛皮鞋不顶事的。”她只能说,“那就在不太冷的时候穿。不要扔了,这可是真皮呀。”
“对了,陈老师问你好。你走之前,是不是应该去看一下他?”
“嗯。”
“风向真的变了,朱城也在大兴土木。要建新沮水大桥,在城区南边,车站要南迁。”
“嗯。”
“学校安排我接着带高三,”这是业务上的新台阶,青年教师站稳脚跟的标志。
“嗯,”他在忙着替北京的老师写书稿。
“陈老师,小曾要走了,我请一天假,送他到武汉,回来再参加集体备课。”
“你不到北京啊?你去吧,没有问题,不在乎这一天功夫。”
“国庆长假的时候再去,时间充裕一些。”
接连带三届毕业班,高考的压力让学生老师都无暇他顾。教研组里有更年轻的同事分发信件,但曹如风仍是那个最盼着来信的人。曾穆祥快毕业了,忙,最近来信少。
“这是一个背叛的年代。我们背叛了曾经的理想,现在只追求功名利禄。曾经为了理想不惜生命,现在为了功利不顾一切。无论老少,所有的人都在发疯,将清醒的人挤到边缘。”
“你是一个纯洁的人,而我到底是个凡夫俗子,自甘堕落,甚至像《1984》里的温斯顿害怕纯洁。我们曾经爱过,但是在现实面前,我只能背叛……”
她合上信,走向宿舍。深浅不一的脚步,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黄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凡事想开些,求真、行善、用忍。既健身也养性,一举两得。”她开始跟着他们早晚练功,将真善忍付诸实践。
朱城就是个小地方,信息灵便。
据说曾穆祥所谓的新欢,是他大学的初恋,据说是教授的女儿。据说他要进中央机关,读在职博士。据说曹如风常看曾穆祥留下的文物,长久发呆。
个人也好、社会也罢,无论发生什么,生活还会继续。有人成为赢家,有人成为代价。
“不得了啊!这个曹如风又跑到北京去,被送回了。已经离婚了,还动不动就往北京跑。”
“原来大家练法轮功,后来不让练了,她继续公开地练。从精神病院放出来,还接着练。”
新沮水大桥修好后,旧车站冷落下来,旧桥无人维护、不走机动车辆。人们见到曹如风有时去桥头,下到河边,一坐大半天。
河面上再也没有挖沙的船,河边更没有沙滩。城里的高楼是赢家,河里的污泥是代价。
缓缓地,她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见怪不怪,人们也不再指指点点。小城结束了一天的喧嚣,此时已归于平静。
2023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