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九十四章 哈尔滨
青莲虽然也是从武汉这个大都市出来的，见识过以前租界里各种带着洋味儿的建筑，可是哈尔滨的洋味儿，还是让她目不暇给。那些小城镇或者农村来的学员更是觉得哈尔滨像是外国一样。
哈尔滨这座被誉为“东方莫斯科”和“天鹅颈下的珍珠”的都市，历史悠久，曾经有16个国家在此设立领事馆。新中国成立之前，甚至差一点要把首都定在哈尔滨。其商业和金融市场更是在中国北部独占鳌头。市区里一片片米黄色大楼，橘红色瓦顶，铺着鹅卵石的道路，有轨电车叮当穿行，外加尼古拉大教堂（俗称喇嘛台）等等异国情调的建筑，每每让置身其中的人觉得是行走在欧洲风情的大都市里。
初次逛秋林公司----哈尔滨最大的百货商场，让青莲这些苦出身的孩子大开眼界：大列巴（俄国黑麦面包），俄式红肠，巧克力糖果，咖啡啤酒，甚至有冰激凌！他们几个好朋友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分享冰激凌的感觉----好像在用舌头舔那沾满奶油和糖浆的冬天。
而哈尔滨的人也穿得洋气：女人在大冬天还有不少穿裙子的，一些白种人还喜欢披着色彩绚丽的羊绒披肩；时髦的男子则是皮衣高筒靴，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像是电影里看到的一样。
不过，青莲和同学们则对自己的军装极为自豪。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军服就代表了地位、品行和公信力。老百姓都对他们十分客气和尊重，年轻人则经常投来羡慕的眼光。
不少家里条件好的学生手里都有些零花钱，在周末的时候换掉军装，打扮一番，出去逛街吃饭。青莲则把津贴的大部分攒下来寄回武汉。平时她除了一身便服，都是穿着军装。但是青莲手巧，她学会了做“穷人乐”----一种只有领子和一点点前襟的装饰服。穿在毛衣或者外衣里面，把领子翻出来，成为亮眼的点缀。她和钟常玉去商店买布头，搭配、剪裁、裹边、包扣，做出来的假领子特别精美，很好地满足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的爱美之心。
青莲其实不在意这些。她没有谈恋爱的需求（虽然不允许学员谈恋爱，但是花季男女在一起还是免不了内心的悸动），她也没有时间。青莲的课余时间基本上都在学习上，或者帮助后进的同学赶功课。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以前的基础也不太好，但是青莲很刻苦。不会的就问，怕忘的就写在小卡片上，随身带着，随时背诵。半年下来，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她的成绩已经在班级里名列前茅了。她很羡慕潘慧云那样的学霸，看着学得不费劲儿，却次次考第一。而潘慧云还很谦虚，讲题最认真，是青莲心目中的模范。
青莲和潘慧云走得很近，经常一起讨论功课。不过很快就有同学在背后提醒她：潘慧云家里的成分很不好，别和她太亲密了。万一她家里抓出来一个“反革命”可怎么办？
1950年10月，毛泽东发表了“双十指示”，利用抗美援朝的时机发动全国人民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还主要是针对国民党遗留势力和潜伏特务，后来只要有勾结帝国主义，策动、勾引、收买公职人员、武装部队或民兵叛变，持械聚众叛乱，以反革命为目的组织或利用会门，抢劫、破坏公私财产和公共设施，投毒杀人，伪造公文证件，煽动群众对抗政府和挑拨团结，制造散布谣言，以及偷越国境、劫狱越狱、窝藏包庇反革命罪犯等行为，甚或意图之一者，不论“已遂”、“未遂”，均可定为“反革命罪”并加以严厉惩处。各地甚至出现了“杀人”指标，也直接引起了一些地区的暴动。
青莲从家信里听说了武汉的情况，感到心乱如麻。好多人，尤其是以前参加过地下工作的，都受到了严厉的审查。听说老刘都被波及了。好在他出身好，通过审查，反而升了官，成了武汉市委的什么部长。而陆医生和罗大姐就没那么幸运了。陆医生被撤销了副院长的职务，在家写交代材料。罗大姐也不是护士长了，好像去了保洁科。自己的父亲因为在国民党消防和邮政部门工作过，被要求一天到晚写报告写检查，直到他被辞退在家，倒是消停了。
弟弟擎坤说长江船务系统的运动也搞得很大，自己船上的老轨被人揭发是国民党特务，估计最后被枪毙了。擎坤因此升了一级。但是他心里有气，对每条船上新派的政委不对付。桂香在信里诉苦道：“擎坤那个苕，人家政委买了一脸盆猪脚，让大家开完会就帮他钳毛。擎坤看不过去，居然对大家说，来来来，书记的脚毛不少，大家认真一点。”结果大家憋不住笑，让书记下不来台。大姐，这些运动迟早要搞到这个苕的头上啊！”
青竹的来信听起来调调就不同了。她说家里是军属，受到很多照顾。自己的丈夫望春因为家庭出身好，人聪明努力，已经成了厂里的车间副主任了。他还在市里面的会议上碰到老刘几次，老刘总是鼓励他继续努力，说他是社会主义的好青年，前途无量。
高等院校的运动也很多，他们这一批特别学员还要参加部队上的政治运动。听说有几个学员因为家庭问题和个人生活作风问题被退了学。那个时期，部队上的“三整”运动（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也轰轰烈烈的。青莲本来就是预备党员，也积极地参加了各种运动，并且帮助后进同志。但同时，她暗自为开淼和夏建勋担心。他们俩也有很多需要“澄清”的东西呢。那么舅爹爹钱光庭呢？他的问题可是复杂多了。每次她在校园里和街道上看到“镇压反革命，保障好时光”的海报，心里就像被揪住了一样。海报上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举手指正一个形态猥琐的特务，旁边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正一把揪住狗特务的胳膊。另一种海报是工人、农民共同揪出特务，而工人手里紧紧抓着特务毛茸茸的大尾巴。
虽然这个时期的运动在全国造成了几百万人的被捕、监禁和处决，青莲他们的日常学业和生活还没有被波及。处处要强的青莲除了功课之外也积极参加文体活动。她选择了舞蹈队，第一次上台跳“采花捕蝶”就一鸣惊人。不少男学员私下打听：那个身材娇小，眼睛大得吓人的女孩是谁？但是很快，这些男生也自知无趣----他们发现青莲的未婚夫是抗美援朝志愿军的空中英雄。
文艺活动之外，青莲也在运动场上大显身手。虽然个子小，但是她很拼。尤其是长跑，在同期学员里是佼佼者。后来参加垒球队，因为爆发力极强，居然让哈尔滨市的垒球队教练夸赞是专业球员的好苗子。打排球按说轮不到她，但青莲只要一上场，就什么球都去扑救，哪怕在土地上摔得“狗啃泥”也在所不惜。这种拼命三郎的劲头，感召了她身边很多同学。很快，青莲入党了。
就在青莲顺利过渡到医学院生活的那个初夏，她接到了武汉发来的电报：爷爷病逝。
从小就和爷爷最亲，也从爷爷身上遗传了最多优点的青莲拿着电报，眼前发黑。暑期补课就要开始了，青莲无法回家奔丧。大哭一场之后，她更加拼命地投入到所有的学习和文体活动中。失去亲人，让她想念故乡，也让她更为牵挂开淼。已经是1951年6月了，看着松花江边一对对亲密的情侣，青莲心里既羡慕又难过。
在广播和报纸上读到志愿军在朝鲜屡次大捷，空军还多次狠狠击落美国飞机，前线也不断传来战斗英雄的英勇事迹，老百姓都对自己的军队充满了无限的骄傲。但是青莲肯定，那些军属们，无一例外地在日日担心。甚至，他们会在潜意识里希望，自己的家人从来没有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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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老照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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