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旅
今年春天来到的时候,瑞士举国上下仍然是新冠疫情里半休止和在家工作的状态。白日渐渐变长,有时候天色渐黑,停下手中工作,看电脑下角的时钟,才知已是夜晚。亦有在天好的中午,拿着剪子和铲子在花园里劳作,然后独自坐在新搭的葡萄架下歇息,看着园中的各色花草思量。三月的时候,两株樱花以及海棠陆续开放,还有草地里星星般散落的野花。自从女儿搬出去后,我一直过着这样子沉静地与物两相清欢的日子:朝间落花,暮揽月色。
这种生活状态在旁人的眼里,也许过于孤单及缺乏安全感,尤其是在瑞士处于在家办公、缺乏社交生活的形势下。但对于我这种性格的女子来说,闲隐就如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
有一次在一次晚餐中,朋友中的一个说,在人与人的亲近关系中我们这种年龄的单身人思想都会比年轻人复杂,因为生活经历让我们越来越自立和成熟,因此越来越不容易为另外的人委屈求全。其实就是这样,因为独立,大多数人和事变得可有可无,所以不容易轻易和快速地做一个决定或者与人结伴,—— 如果这个决定会束缚自己,哪怕是束缚自己的一点点时间或者自由。
我不知道这种对世间和人际的距离感或者兴趣寡淡是好还是坏,是我自身的原因还是这个时代的结果。
有的时候会突然有心情出门走走,不用和任何人约定。比如昨日黄昏,即兴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去到隔壁省一个叫Weggis的湖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是想坐在一个鲜有人知的乡间自助咖啡馆的凉台上无人打扰地看着瑞吉山的日落发呆。
七点多的时候阳光的色泽开始变得梦幻般的温暖。远处深深浅浅的起伏峰峦,大片丘陵般绿色草坪,脚下清澈湖水,草地上大片在风中招摇的黄色野花,山坡上一棵棵白色盛开的梨树。美得无法言喻。我熟练地在屋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梨汁,走到屋外靠墙的一排椅子上坐下,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风景。
我想起最近看过的一部叫《无依之地》的电影。影片里的镜头很多都是没有背景音乐的,就像生活的本色。在某个周日的夜晚打开它。画面里的女人Fern开着车在夜色中的原野里赶路去亚马逊打短工,她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轻声哼唱着:”这是谁家的孩子,静卧休憩,在玛丽亚的腿上安眠,天使们唱着赞歌问候, 而牧羊人在一边守夜。“—— 我为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缩在温软的布沙发里一边喝一边继续认真地一点点看下去。那一刻我想,我也会这样子在疲于奔命的路上哼一首这样的歌为自己带来安慰,就像我曾经无数次在空气中向无影无形的上帝祷告。
《无依之地》是一部如同纪录片般的电影。故事的起源是2011年美国石膏公司在内华达州帝国镇的工厂关闭,女子Fern和很多人一样失去了工作。丈夫去世后她变卖家产、买了辆房车,选择了四处打零工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方式。生活很简朴和拮据,独自一人,朝不保夕。是一部很寂静很自我的电影,关于失去、困窘、破碎、漂泊、怀念、荒凉和无人可倚,更关于即使是在几乎一无所有的物质情况下的精神独立和不市侩的自我选择。
影片中很多场景都是我可以体会的,比如独自上路、独自微笑、独自落泪,生活默默继续,默默地和一些人与地点相遇相知和离开,默默用餐,默默地写下一些文字,默默地睹物思人,默默地停留在风景里发呆,就像在Weggis Haldihof的那个夕阳下的寂静傍晚。
那个Fern在路上偶遇的年轻流浪汉Dereck曾经弹着吉他唱道:
It’s been many years since 已经有很多年了
I started out for that gold 当初我为了那块金子开始上路
Findin’ bits and pieces 找到零星碎片
All worth their reach 所得一切都是值得
I’ve carried on 我一直向前
Somewhere in the light 在那光亮中的某个地方
I followed my eyes and went alone 我随我的目光独自前往
Ended up here with the fear, gripping a stone 最后带着恐惧流落于此,手攥着一块石头
Drifting away, I go 漂荡而去
Driving down the highway 在高速公路上行驶
Roll down the window, watch it go 摇下车窗,看着景物飞驰而去
Listen to the secrets of my tires rolling down the road 聆听一路随车轮滚动的秘密
Somewhere in the night 在夜晚的某个地方
She knows that I’m all right when I’m alone 她知道我一个人可以的
But everything breezing keep me company when I roll 当我向前滚动一切都如微风陪伴着我
Drifting away, I go...漂荡而去
是的,自己选择和向往的这条路,有时候很美很温暖,有时候很孤单和寒冷,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伤感。一切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个春天,我已经有好几次独自出行。清晨早起去伯尔尼的玫瑰园、Jura Park和苏黎世城里的樱花街看樱花,去Muotathal、Lauterbrunnen、Lenk SImmenfälle看瀑布,去Aarau、伯尔尼、弗莱堡、苏黎世和Schwyz的老城逛街市。看到很多寂静的日出和日落。一天里徒步过最长的路程是21公里。傍晚开车去Weggis的咖啡馆看瑞吉山和花树,已经是今年的第三次。每次出去,我都会用我的徕卡相机和华为手机拍下很多照片。手机拍下的照片和视频会即时发给三两个可以分享的老友。在伯尔尼和弗莱堡逛的时候,我一边走一边和在南昌的母亲视频。在这个网络和人工智能发达、选择过多的年代,真正意义上的孤单已经不多了,反而是不遗失自我更难得。
我的老同事老本,曾经在提早退休后的五年里,一年里有九个月的时候独自开着一辆房车在拉丁美洲过着游牧般的生活。和Fern相比,他资金充足、衣食无忧,有着更多的自由,对自己十分善待,是我可以想见的榜样。我也认识在现实生活里像Fern一样四处漂泊的人,放弃了学徒的职位选择了制作音乐、边旅行边打零工、边投亲靠友维持生计的生活,他们对未来和贫穷毫无畏惧、勇于尝试、任意挥霍和享用自己的年轻时光和身体。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也有选择精神独立和不停留的权力。
周五的清早,我独自一人走在从Lenk Simmenfälle瀑布去到它的源头Sibe Brünne七眼泉的山路上。深山里齐膝的厚雪还未融化,有的路面上还结着很滑的冰,路过时必须特别缓慢小心。阳光刚刚升到山头照入山谷,我是那个清晨唯一一个走一小时的山路去探访瀑布源头的人。有一刻我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坐着火车离开家乡去天津上大学的情景。那是我的第一次独自上路,也是我独立人生的启程。我零星记得这过去的三十年中一些独自一人的时光,也零星记得一些和亲近的人共同度过的时光,它们温暖得突然让路上的我落下泪来。我想很可能我今后的人生会是一场持续的无依之旅,但是我会尽量温存地把每一天都过得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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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ggis那个温暖陈旧的自助咖啡馆,夕阳斜斜地照进窗来。很像一个自己的家。
Weggis湖面上的日落,美得无法言喻
Weggis的山峦
Lauterbrunnen如雾帐般飘落而下的瀑布
伯尔尼那么宁静的清晨,日本樱花乍开还羞,老城笼罩在暖色朝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