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背后的一地鸡毛
我和我的搭档Keith之间有一个梗,这个梗的形成还和一位诺奖得主有些……的瓜葛。由于对这位诺奖获得者的特别关注,我不经意地撸出了这项诺奖背后的一地鸡毛。
挺绕的吧?容我慢慢说……
在世纪交替的年代里,先天性免疫系统领域有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Toll Like Receptor (Toll 样受体)。在介绍这个话题前,先讲两个“从前”的故事……
100多年前,一个叫Richard Pfeiffer的德国医生暨细菌学家提出,导致实验动物在感染菌类后,出现发烧、休克的罪魁祸首,是细菌体内释放的一种叫内毒素的物质,也就是细菌细胞壁上的脂多糖LPS。[顺手剧透一下,Pfeiffer恰恰是细菌学鼻祖及诺奖得主Robert Koch的得意门生]。在以后的一年又一年里,科学家们把微生物中对人体有害的各个成分,象肃清运动一样,一个个地清理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然而,这些捣乱分子是过了哪道门,走了哪条路,才来到作案现场(细胞)兴风作浪(产生一系列的免疫反应)呢?人们并不十分清楚。
1985年,另一个独立事件在德国的一个实验室正在悄悄进行。生物学家Nüsslein-Volhard等在研究果蝇胚胎发育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决定其背腹侧分化的重要基因。当时,科学家们异常兴奋,不禁用德语脱口而出, "Das ist ja toll!" (太棒了)。从此,这个调控果蝇发育的新基因,就被命名为“Toll”。当然,这个故事也极有可能是一个高级段子。这位女科学家因为对遗传胚胎学的卓越贡献而于1995年荣膺诺奖的殊荣。
十多年之后,LPS和Toll,这两件似乎并不相干的事件,竟然神奇地汇合了!这好像很像一首歌里唱的:
"我在这边你在那边 爱像风筝一条线我经过千山万水停在这个顶点 带我的心到你的世界." Toll样受体的认知过程无疑是引人入胜的。在揭开它神秘面纱的一场场战役中,真可谓英雄辈出,豪杰并起。我在整理Toll样受体探索过程中的一些里程碑时,有意淡化了一些内容,这样,没有生物背景的你就可以直接飘过,但请稍稍留意那些有着红色标记的名字。
1988年——Hashimoto等发现了Toll基因所编码的Toll蛋白 。
1991年——Gay等因发现Toll蛋白在结构上与哺乳动物中一种天然免疫分子IL-1R相似,从而第一次揭示Toll可能和免疫有关。
1994年——Nomura等人首先报道了人体中的Toll样受体, 那时的人们仍然认为其功能是和哺乳动物的发育有关的。
1996年——Jules A. Hoffmann等发现Toll蛋白在果蝇对真菌感染的免疫中起着重要作用,从而确立了Toll蛋白的免疫学意义。
1997年——Charles Janeway和Ruslan Medzhitov阐明了哺乳动物的Toll样受体, 即后来被命名为TLR4。
1997年——Bruce A. Beutle发现了TLR4识别细菌内毒素LPS,从而激活人体对微生物的一系列免疫反应。
1997年——Shizuo Akira…… BLUH...BLUH...BLUH.
二十一世纪初期,我所在的M公司也在紧锣密鼓地围绕着Toll样受体铺开战场。那时,Medzhitov、Beutle和Akira都是我们紧密追踪的偶像,他们发表的每一篇文章都象红宝书一样,被我们认真地剖析。终于,Medzhitov和Beutle两位大师被前后脚地邀请到公司做讲座。不知道是否请过Akira, 毕竟他在日本,多有不便。据说,他出现在国际会议时,也颇有些我们听说过的科学家身上的那种木讷。
两位专家的讲演及其后小规模的研讨当然是精彩的,尽管我也记不得太多的细节了。只有一事略有印记,Beutle带了一个博士后来应答一些具体问题,对我提的一个技术疑问,他想当然地给于了回复,我知道其所言非也。
本文重心当然不是在什么学术报告上,而是在报告后面的那顿工作午餐上。 注意啦,我在开场白中提到的同事Keith就要出场了。我们二人奉老板之命,荣幸地被安排与两位教授共进午宴。随机地,Keith是和Beutle吃的饭,我呢,陪的是Medzhitov。
美国免疫学家及遗传学家Beutle的故事,我虽知晓不多,但也从Keith口里听到了一二。犹太裔的他可谓青年俊杰,年仅18岁就从UCSD大学毕业,23岁就在U Chicago拿到医学博士的学位了,够出类够拔萃。哎,都是人家的孩子!他也确实有一个很给力的身为遗传学家的爹,这使得酷爱生物科学的他,在孩童时代就有机会在老爹的实验室里“上下而求索”了。Beutle在炎症和先天免疫领域等诸多方面都有杰出成就,除了LPS受体TLR4的发现,在治疗类风湿关节炎、克罗恩病(Crohn’s disease)和银屑病中使用的 药物Etanercept也是他的研发战果。这些都使他能够站在各种高级别的奖台上,领奖领到手发软。
Beutle and wife在诺奖领奖晚宴上
和耶鲁教授Medzhitov的午餐是在很轻松的氛围下进行的。这位在前苏联(乌兹别克)成长的学者,有着宽宽的肩膀,圆圆的脸庞,深深的眼睛和大大的鼻头,外形上一点也不像是一介文质彬彬的书生,倒是更接近拳击手的模样。饭桌上,Science以外的一些闲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记得我的头儿们,都对我们中西部地区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表示愤愤不平。John老板生动地对Medzhitov描述,“你们东海岸的人,放眼望去,一眼看到了西海岸的人;西海岸的人呢,抬眼瞧到的也只有东海岸的人。东西之间明明有这么广袤的一块大地,你们却生生地忽略了,悲催啊。” 在东西海岸都生活过的Medzhitov笑眯眯地听着,变得很慈祥。
Medzhitov的经历很传奇,听得我们有时忘了眨眼睛。在莫斯科攻读生化博士的他,那时候,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图书馆里读书、读书、再读书。前苏联捉襟见肘的经济使得学校经费匮乏,以致他在读书期间,竟没有动手做过一次实验。当然,对于他这样有超强大脑的人,他由此收获的是超强的理论基础。在某天的“读书活动”中,一篇有关自身免疫信号传递系统的文章,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迫不及待地向作者,耶鲁教授Charles Janeway,发出了他生平第一封伊妹儿,兴致勃勃地讲述他自己的一些想法。免疫大腕Janeway果然是慧眼的伯乐,他很快向Medzhitov送来了橄榄枝,欢迎这位不会说英文,没有实验经验的“骏马”来做博士后。节外生枝,届时恰逢苏联的政治动荡,Medzhitov的赴美计划几乎泡汤。如果我没有听错/记错的话,他好像不得不用了一些伪身份证件,侥幸实现了来美研修的行程。从1994年加入Janeway的实验室,至2003年导师病故,师徒二人,并肩作战,硕果累累。他们首次揭示了在哺乳类动物中存在的Toll类受体,并证实了该类受体在识别外来病原体,并激活后天性免疫系统的作用。
Medzhitov and 日裔wife are both Yale professor
我和Keith与两位免疫界大咖的工作餐,即平常又不平常,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渐渐地消失在我记忆的雷达里……
很多年之后的一个10月,我在上班的路上,听到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公布的新闻。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Bruce A. Beutler”。2011年10月3日,三位科学家共同摘取诺贝尔的桂冠。其中,Jules A. Hoffmann和Beutler, 因发现了果蝇和哺乳类中的Toll和Toll样受体获得1/2的奖金,Ralph M. Steinman因发现了树突状细胞获得另一半的奖金。那一天,象我和Keith这样在Toll 样受体里深深浅浅地工作过的科研工作者们,都跟着欣喜若狂了一通,因为免疫学科,特别是先天性免疫方面,已经沉寂了很多年,如今,诺奖终于想起了这一块儿!
这厢诺奖宣告甫毕,那端一桩桩的事件就接踵而至了……
第一个爆炸性新闻:大名鼎鼎的免疫学家和细胞生物学家Steinman,因罹患胰腺癌在三天前刚刚病逝,这真是一个让人悲喜交集的消息!诺委会事先并不知此事,经过一天的讨论,他们维持了授奖的决定。Steinman虽无法亲临斯德哥尔摩的盛典,但生前的伟业被铭记,遗憾之际,也值得欣慰!但从诺贝尔设奖初衷来看,这个奖依然是有争议的。
第二个爆炸性新闻:在几天后的«科学»杂志上,首先出现了挺俄国免疫学家Medzhitov的声音;在次月的«自然»杂志上,刊登了一封由26位知名免疫学家联名的写给诺委会的公开信。信中尖锐指出, Toll领域的先锋和奠基人是Janeway和Medzhitov。有的文章更是把矛头直指Beutler。
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一般认为,千错万错是诺委会的不是。给Steinman的奖就非得拖到现在?Hoffmann,Beutler和Medzhitov难道不该同台接受荣誉?真是这样的话,也是对已故的Janeway和Steinman的慰藉和尊重。
第三个爆炸性新闻:曾在Hoffmann实验室工作的Bruno Lemaitre向Hoffmann开炮了。«细胞»第一作者Lemaitre在他专门设立的网站(http://www.behinddiscoveries.com/)上指出,Hoffmann在Toll的研究进程中,没有任何兴趣,更谈不上出什么主意了。然而,在摘果子的时候,Hoffmann可没含糊。“A Nobel Not Immune from Error?” 和 “Borrowed Plumes”是Lemaitre抨击文章的标题。
2011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背后的一地鸡毛,让我们惊心动魄地感受到,神圣的科学殿堂,同样是一个充满了硝烟弥漫和刀光剑影的不宁静的战场。
现在,你该明白我和我的搭档Keith之间的那个梗了吧?Keith的饭友是诺奖得主Bruce A. Beutle,我的饭友是Beutle的劲敌,Ruslan Medzhitov。 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