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 冬日里的灯 (上)
"不好好读书,等大起来,你是要去扫马路的。"
这句话,从小到大,不知道老妈对她唠叨几千几万遍了。可能坏就坏在重复了太多
次,被神灵听了去,如今终于不幸而应验了。
她现在的情形比普通人理解的,带戴着口罩,拿把大笤帚在大街上扫来扫去的工作
要糟得多。
今天下午,她被派指的活是去清厕所。不是一般的男厕所,而是林业运输大队里的
男厕所。这里也不是繁华热闹的上海,而是北到了北极圈里去的芬兰。
芬兰,多好听的名字,应该是芳香四溢,兰花盛开的地方吧。在没出国以前,她就
是这么想的。当时高中里要好的几个同学,都纷纷出国去了。要么去美国,要么去
英国,还有澳大利亚,都是些听烦了的名字,哪像芬兰那么文气,一枝独秀啊。
听住在欧洲的远房亲戚说,芬兰是欧洲社会福利最好的国家之一。可能是地广人稀
得怕了,即使是外国人,只要一踏上芬兰国土,医疗,读书统统不用给钱。
天下有那么好的事,干嘛不去。
和父母,也没啥需要商量的。事实摆在眼前,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做为普通中学
的中等生,想进好的大学是没指望了。连个一般的大专什么的,进了,那叫额骨头
高,没进,那叫刚好轧出。谁要自己的功课从小就那样呢。也不能算不用功,每天
都是熬红了眼睛,打着哈欠才上的床,可脑子里就是浆糊一团,前看后忘记,那也
是没办法的事。
光凭不用高考这一条,去芬兰留学对她有无比的诱惑力。她明白,去英美那种地方
的开销,根本不是父母可以承受的了的。用父母的话说,就是抽筋扒皮,砸碎了老
骨头拿去卖,也换不回那么多钱来。
只有不花钱的事,才有开口的余地。没想到一句话就被大人堵回来了:“不用钱,不
用钱。小姑娘话说得那么轻巧,那飞机票的钱谁出?"
自从那天起,她在家里几乎没抬起过头。直到进了飞机场入关的闸口,背后老妈带
着哭腔一声一声叫唤她小名的时候,她眼泪忍不住滴答流,却一次也没回过头。
是自己腆着脸皮,强着脖子要出来的。在没混出个人模样前,说啥也不能回头。
这几乎成了她送给自己的座右铭了。"不能回头。" 她每天都这样劝自己,特别是早
晨要把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
闹钟把她吵醒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半。不用拉开厚重的窗帘,她也知道外面永远是
黑乎乎一片。一年到头,这里有六个月的温度在零下。极北的纬度,使得每天的日
照只有那么几个小时。她几乎记不起来冬天里的太阳该是什么样子。反正每天她出
门的时候天是黑的,等回家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眯着眼睛,裹在一层层好不容易捂暖的被子里,就听见窗玻璃像得了重感冒一样,
吱拉吱拉叫一阵,停一歇,再撕心裂肺地哭叫一阵。肯定是又起风了。
从前连长江以北的地界也没去过的她,以为水上一层薄冰,瓦上一片白霜,那就是
冬天。直到她被从北极来的风刮过,她才领教到什么是冷。
冰天雪地里风一起,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抱树。逮到哪棵是哪棵,要能有面墙能
猫一下也行。反正不能稀里糊涂让风给卷走了。自己明明把从家里带来的一箱子衣
服几乎全都穿戴在身上了,可在风里就跟没穿一样,一点也挡不住。风吹到哪儿,
哪儿疼。要是事后发现冻下来鼻子耳朵或一节脚趾头什么的,她一定不会觉得奇怪。
她当时所有的情感理智全用来对抗那挡也挡不住的风。风从她的领子袖口,从她的
皮肤毛孔,一直往里钻,一直钻到骨头的缝缝里。那风一刀一刀割着肉的疼,和她
小时候被热粥烫伤手臂上整块皮往下掉时的痛,及其相似。可能是刺激过了度,脑
子神经连冷热也分不清了。
听见窗外风的叫声,虽然宿舍里开着暖气,她还是不由在被窝里缩了缩身子。从九
月底下的第一场雪,再一场一场往上加厚,到现在根本没化开过。要从室内的温暖
跨向室外的冰雪,其中四五十摄氏度的温差,想想也能让人发疯。
等将来,等挣够了钱,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睡觉。要和北极熊一样,守着暖暖的窝,
睡它整整一个冬天。谁来,怎么敲门也不开。啥事,天塌下来也不管。不过,要是
有滚烫的甜豆浆,就着包了油条的粢饭团,那还是可以半斜着身子在床外,等吃饱
了继续再睡的。
她一边做白日梦,一边半催半哄地把自己往冷冰冰的衣裤里塞。
今天不行,不能再睡了。日程排得很满。再晚要来不及了。
学校已经放寒假了,整栋宿舍里,几乎见不到人。但凡有家的芬兰人,遇到圣诞节,
那是横穿北极圈也要回家团聚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国学生无处可去。前天
在电梯里,撞见从南非来的那个一头小卷卷,叫不出名字的黑女孩,用她听不太明
白的英语和她比划着说,班上有学生愿意带她们一起去家里过节,问她去不去。
她是肯定不会去的,只能不好意思地摇头。要怎么跟人说呢? 寒假不用上课,她就
全指望着这几个星期挣钱呢。
这里的福利好是没错,学费,连同课本实验器材,都不用付钱。家庭收入低的外国
学生,甚至可以申请到部分的住宿补助。但再补助,每月还得交三百欧元的住宿费,
加上饭钱,交通费,还要买洗发水牙膏之类的,再怎么省,五百欧元是无论如何逃
不掉的。那可是国内一家人一个月的开销啊。
当初的那张机票,是父母多年的积蓄,外加向亲戚借来的钱。耳朵里刮进些不好听
的,她就撂下狠话对家里说,"一共多少,记下来。等我赚了钱,连同利息一起还给你们。
"
等下了飞机,看见机场商店里的一只小毛熊也要五十欧元,再摸摸被缝进内衣口袋
的唯一那张从中国银行里兑换来的一百欧元,在家说狠话时的劲头就彻底没了。
以后花每分钱,她都习惯先把欧元换算成人民币。想想这些钱,要是在上海的小菜
场,能买回多少东西来。那么一算的结果,她通常是什么也不敢买了。
芬兰的冬天,是花开不了,鸟叫不动, 连太阳都晒不到的地方。所以这里蔬菜比国
内的鲜花还娇贵,只有冷冻鸡比国内便宜。变着法,煎的,煮的,炒的,整只的,
切片,切丝的,每天来来回回都是鸡。连外国人的烤鸡也学样做过了,就试过那么
一次。公用厨房里的烤箱随便用,不算电费的。没想到鸡放在烤箱里,忘了时间。
等消防车呼啸而来,在楼下灯光大做的时候,才想到惹祸的可能是自己。
这下算是一鸣惊人了,用这样的方式使大家都认识了宿舍楼里的这个中国女孩。
她那时的芬兰语和英语都不行,但别人眼睛里没说出来的话,一看就能懂。
说起芬兰语,当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芬兰语朝她说话,只看见对方的喉结在脖子上
划来划去,喉咙里咕叽咕叽往上泛痰却吐不出来的难受,她跟着一同着急。等反应
过来,差点笑软瘫到地上去。
骂人无知的时候可以笑话人连26个英文字母都不会。可她就是真从芬兰语的字母开
始学的。呆了两年的语言学校,还在教,“请问去邮局该怎么走?" ”你在哪里工作,
电话号码多少?"
也难怪人家觉得这中国女孩除了吃,怎么啥也不会呀? 可她说的话,他们听不懂。
他们说的话,她也听不懂,又能怎么办呢? 电视看不明白,新闻听不完全,到现在
也不知道这个国家的执政总理是谁,更搞不懂冰球又有哪些游戏规则,这怎么可以
说是她的错呢?
有的时候,她真觉得自己是穿越了时空,不小心掉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怪物。这里看
不见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见不到方方正正的中国字,连美国大片中的中国城里
边挂着类似吉昌,鸿运招牌的南北杂货店也找不到。
家里问在国外的生活怎样? 她连骗人的力气也没有。随便在学校里拍了两张照片寄
回去。
今年刚考进的大学,听说教学主楼是几百年前哪个瑞典王公贵族的府邸改建的。凭
良心说,真是气派得没话讲。隔几步,就是巨幅的风景油画。要不然就是没怎么穿
衣服,比真人还大的石膏雕像。廊檐柱子上的石像全是表情各异的人头,估计有些
典故,但从没打听过。
这些表面文章,除了拿来拍照,可以供父母在街坊邻里面前夸耀一下,她觉得这些
和自己其实没多大关系。最要紧的,是把眼下的生活费给挣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刚来芬兰不久,她就在中介的帮助下找到一份工作。这里管中介叫
猎头手,是靠找来做事的人头挣钱的。申请表格上问到特长一栏,她想了想,老老
实实填了 ”无"。再说,以她当时的语言程度,像服务生,售货员这些上得台面的
工作,肯定是轮不到她了。
剩下的工种,只有一个 - 扫地。
问她去不去?
这是一个口袋里只剩下几十欧元的人,可以挑的吗?
就这样,上了几天的学习班,考出一张相当于中国营业执照许可的纸,她便开始了
“扫地"的营生。扫地是笼统的说法,准确地说,是一篮子全包的清洁。地毯要吸尘,
木头地板要上蜡,玻璃要擦,垃圾桶要倒,洗手间更是清洁中的重点。
由于是学生,白天里上着课,她的上班时间正是人家下了班以后。从傍晚五点开始,
收工的时间说不准。规矩是什么时候完事,什么时候走人。
活是一家小型的清洁公司从商业,团体或私人那里接来的。客户不稳定,来打工的
人也是更换频繁。当天有什么活,她就接什么活,从来不挑。大到几层楼的商厦,
小到只有几张床位,收留爱滋病人的小诊所她都去干过。
正逢假期。这里有个很棒的规定: 但凡遇到节假日,工人的薪水必须翻番。所以当
别人想着过节去哪里旅行,或是团圆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正是她生意最忙,
钱挣得最多的时候。捏着本快要翻烂的市内地图,从这个点,气喘心跳地赶去下个
点,感觉自己像当红的歌星一样抢手。想到这一点,她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再努把
力,说不定还能攒下点钱,赶在中国的春节前,寄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