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送走了婆婆
被新冠病毒夺走生命的九十万美国人中,婆婆就是其中一个。
-题记
2021年十二月三日,这是许许多多平凡日子中的一个星期五,如果不是这天有个意外-公公不幸摔了一跤,谁也不会再提起这一天,可是这天以后我们家却发生了太多变故。
那天傍晚我一觉醒来,先生非常淡定地对我 说:“老爸下午在马路上摔了,被送到医院去了。”我,“啊呀”一声,都说老人家就怕摔跤。九十多岁的公公,平时脑子活络,精力充沛,背起双肩包每天要出去走三趟。而同样年龄的婆婆已是老年痴呆十几年了,早已是wheelchair bound.公婆和我住一起三十余年,平时照顾婆婆,公公首当其冲,轮椅推进推出,扶婆婆大小便。公公基本可以独当一面。现在公公去住院了,所有的重任就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
婆婆年轻时,轻声细语,善良理让,我从没看见她和公公有任何拌嘴斗舌的,我和婆婆也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她是一个典型的任劳任怨,贤妻良母。(我与老年痴呆的婆婆-上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3208/201405/7165.html )(我与老年痴呆的婆婆-下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3208/201405/12351.html )
但婆婆的老年痴呆却是躁狂型的,后期整天大喊大叫,有破坏性的行为也会拳打脚踢。公公耐她不住火气大了,对她吼,“你去死吧。”
我们读托尔斯泰壮阔史诗般的巨作《战争与和平》,有被战争恢宏和残酷所惊倒;也感受到灵魂高贵和丑陋秉性的人性碰撞。
“让他去死!”这个词,却是托老笔下人性的剖析和真实。
具有正直、爱国、孤傲特点的保尔康斯基家族,保持了忠贞为国的老贵族的“古风”,老公爵以严厉为名。他的儿子安德烈是爱国者上了战场;女儿玛利亚对父亲言听计从,弹奏钢琴时,老公爵却把三角函数扔在她面前让她解答她则是含泪接受的乖乖女。
1812年,拿破仑率先撕毁原来的和平协定,指挥军队跨过涅曼河,俄法两国再度交战,双方损失都很惨重。然而这是俄军所进行的最糟糕的战役。爱德烈从战线火速传信给妹妹玛利亚让她召唤仆人带着父亲赶快逃离家园。可是曾在军队服务重视苏沃诺夫的军事艺术的老顽固公爵死活都不肯相信这一事实,却佩戴起所有的勋章,站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突然中风了。中风后的老公爵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仍会用眨眼闭眼抵抗迁移,所有的人危在旦夕。同样是爱国传统的继承者,玛利亚想到会受到法国人支配时就颤抖了。虔诚的玛利亚面对顽固不化的老父亲,爆发出一句:“让他去死吧!”说罢,痛苦地自责双滕跪地。
托老的神笔对人性心理崩溃极致的描述,一百多年后令我深入骨髓。
公公摔得鼻青脸肿后住院神志不清。婆婆虽然已对家人谁都不认识,但失去了公公耳濡目染习惯性的相伴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吵闹。从小由婆婆带大的孙子,想着奶奶需要帮忙,晚上搬回来住。可只一个晚上被婆婆连续3~4小时的折腾,白天还要上班的他,吓得马上又逃回去了。婆婆除了高血压外(吃药,血压一直控制的很好)没有其它基础病。老年痴呆的她有二件事一直没使她失去生活的本能,肚子饿和大小便。平时,她从巧克力,点心,面包吃到饼干,每顿还可以吃一大碗饭,公公一直宠容着她,所以婆婆吃的非常非常地胖又很stiff. 多年前婆婆把讲普通话、广东话、和西语的一个个caregiver 推倒,从此以后,家里就再也进不了caregiver了。公公住院后的二个多星期,婆婆身体每况愈下。拒绝起床,整天躺在那里,我给她擦身翻身,她说,“不许你碰,踢死你!”突然会蹦出一句,“以为我们是婆媳,原来是主人和佣人。”我和先生哈哈笑得就差趴在地上了。现在我们给她零食她也不吃了,整天只吵着要喝水,要小便。我晚上要上班,先生一个人是搬不动她的,我想着要给她穿上尿片,被婆婆全都扯烂了。后来,她每天只吃二、三匙面粥,小便异味很重。我知道她一定有脱水和尿路感染。赶快联系了她的家庭医生,医生给我的建议是,“call 911,把她送到医院去。”
晚上,我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工作人员把我挡在了门外。医院急诊部的候诊室大门直接对着路面,不时地开开关关,寒风刺骨。期间没有一个人来问我婆婆的病史。我想一定是我给paramedic病史太完整了,但我要知道婆婆的情况啊。我在二个小时和四个小时分别要求跟照顾她的护士讲话,被推说 “太忙了。”我又要求是否能够和医生讲话?得到的是同样的不行。我又担心婆婆换了一个地方会害怕。我能理解,整个南加所有的医院都是surge,不允许任何家属探望,但不跟家属沟通是绝无仅有的。我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等了5个小时后,午夜只能离开了。我有同事在这个医院急诊室上班,等我回到班上把情况跟他一讲,首先他说,你应该打电话给我。然后他解释道:那天急诊室确实非常缺人,大多数人都去参加Christmas party了。我只能唏嘘。
婆婆经过补液、抗生素治疗,住院三天三夜后,转到了我千挑万选的Nursing home.
婆婆和公公都没有打过新冠疫苗。我是一个注射疫苗的积极主张者,但公公一直非常强势,“不打!要打就打中国疫苗”。公婆早己都归属美国,看来公公还很热爱中国的彊土呢。我已多次提出,公婆一定要打新冠疫苗。
婆婆转到nursing home隔离二周,至此,她一直COVID negative.我们天天可以去看她,陪她,喂她吃饭。一辈子不会说普通话的她,把吴侬软语忘了个净光,跟我们开起官腔。
我问她,“我是谁?”她说,“你是我的妹子”。
弟妹问她,“我是谁?”她说,“你是小姐。小姐帮帮忙给口水喝来。”
婆婆会拉着她儿子的手,“来,给我亲亲,你是我亲爱的。”
逗得我们开怀大笑。
婆婆年轻时是一个沉默寡言,含蓄的不会表达的人, 现在身体里好像装了一个新灵魂,又变得特别温顺起来。
一月一日元旦这天,应该是我到nursing home 去看婆婆的,但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打了Covid booster shot ,半夜高烧39.3°C,从头痛到踝关节根本爬不起来。结果小叔去了nursing home.而二天后,facility通知我们取消所有的家属探望,原来这个facility已经有一半以上的staffing 都已经Covid 阳性了。我几乎每天一次电话去询问婆婆的情况,facility回答是吃的好,住的好,拉的好,令我感激不尽。结束隔离后,婆婆被移到了四人房间。第三天,我收到了facility通知,说是婆婆Covid 阳性。我问了一些问题,得到的回答是除了Covid 阳性,其它都好!
一月十五日晩上七点左右,我打电话到facility又去问婆婆的情况,说是她什么都好。我提要求,是否可以给她测个Vital signs,harge nurse 非常友好地让我等了十五分钟,然后告诉我很正常。我千谢万谢。晚上十点差五分,突然又接到charge nurse 的电话说是婆婆5分钟以前被送到医院去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就是氧分压低。我又追问低到多少?他说70%以下。我的心已经绷紧了,这是一个致命的信号。
一小时后我接到St Jude Hospital急诊室医生打来的电话,说是婆婆感染了非常严重的新冠肺炎,两肺斑块云雾状浸润,急性呼吸衰竭,电解质紊乱,急性肾功能衰竭,白细胞和D-dimer骤增,上了Bipap .医生要与我讨论code.我说,先不插管,我只是家里的代言人,她二个儿子作决定。现在肯定full code.
我召开家庭会议,把婆婆的情况跟大家都说了。猪先生第一个跳出来,“就叫你们不要送医院,现在送到医院得了新冠感染了。”
我跟他说,“你姓渣啊,不去医院脱水、感染,同样有生命危险,社会工作者会找上门来。”我还庆幸婆婆当时送医院很及时呢。
第二天早晨我又接到医生的电话,意思是,91岁的老人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又没打疫苗,还是full code有点不可理喻。我当时只退了一步说是不要装胃管。再给我24小时让我说服家人。
我把情况和儿子儿媳说了,他们都有医学背景,感到不应该让奶奶suffer.我让儿子去说服他爸和小叔。然后决定DNR/ DNI.
医生又跟我讨论CMO(Comfort Measure Only)我知道医院床位紧,我知道婆婆病入膏肓,我知道应该要做怎样的决定,我同意可以小剂量静脉注射吗啡,每二~三小时,可以减少congestion ,可婆婆毕竟还有两个儿子呢,我决对担当不起这个责任的。于是doctor, nurse, Social worker,Case manager,Palliative care 轮番给我打电话,我晚上要上班的,白天应付这么多的事,我也要崩溃了。期间我跟医生提出可不可以到医院来看她,医生说,“No”. Social work J 非常同情我的情况,当我提出要face time时,她说,给我一点时间.于是,她跑到婆婆Covid 房间,穿上所有的PPE,这是婆婆患新冠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我突然发现她瘦了好多好多。是啊,这么一个“吃货”上了Bipap 是滴水不进的。我一直叫着,“ 姆妈,侬难过伐?侬可以放下一切了。阿拉很爱侬!”婆婆的双手被绑着已经全部青紫,她的嘴巴张口呼吸,她的脸顺着我的声音会慢慢地慢慢地转过来,我知道她听见了我的声音。脑中闪过,多年前一个阴天,我陪狗狗出去散步,草丛中有个奄奄一息的猫虚弱地“喵呜”着,狗狗对着它叫,它艰难地慢慢地抬起头来。也许所有濒临死亡的生物,最后一刻都会希翼地寻求声音的安慰。放下电话,泪如雨下。而这时打过第一针新冠疫苗的公公在SNF也染上了新冠,又被送到医院,所幸没有婆婆这么严重。
一月二十二日,是我在work schedule上,连续三夜的周末。下午三点半,我的电话铃突然响起,又是St Jude Hospital打来的。“我是肺科医生Dr.N,不知道老人有多少时间可以迷离,你们现在可以到医院来跟她说再见。”我一骨碌的爬起来,马上请了假,召集家里所有人。我们是一个很小的家庭,公公在SNF当然不能去,所有的人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医院居然让我们所有的人可以一起进去。
刚踏进SDU 病房,palliative care T护士已经等着要我们开家庭会议,建议CMO. 我说,“可不可以让我们先看看病人,我们再作决定。”T说,“不行,她马上要下班了,今天这个unit已经走了二个Covid病人。”于是,我们虽坐了下来,谁也不肯松口。
我这次是面对面的看到婆婆,显然,现实与永恒之间只隔一层幕布了。大家叫着她,说着安慰和感谢的话。她应该是有意识的,挣扎地慢慢的想睁开眼睛,但已经非常非常辛苦了。我发现她四肢严重浮肿,手臂开始渗水,又有大便。我让护士拿给我所有的东西,我和弟妹给婆婆擦身清洁。虽然在Bipap上,她的氧分压一直浮动,最低的时候只有62%这是一种很不好的症兆,病人的肺根本没有血气交换,只是机器机械的压一下,氧分压似乎会弹跳一下,身体也因着缺乏血液循环而渐冷。
出了病房,我马上表示应该CMO,其他人仍然不表态。我突然叫道:“把你们一个个都扔到游泳池里,按在底部不让你们呼吸,看你们是否垂死挣扎?“新冠病人的肺像被倒进浆糊全部粘住的,病人是被憋死的,很辛苦。小叔先开始点头同意,弟妹也同意了。老渣又开始唠叨,“不送医院不会得新冠的”。
“后悔是最廉价的一件东西。你不渣?谁渣?”我忍无可忍道。
我们走出病房时,我跟Charge Nurse 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同意开始吗啡滴注。Charge Nurse 马上page医生。我们等在医院的大厅里。我跟医生说,有三个要求:第一不要拿掉Bipap;第二不要转到普通病房去;第三不要再捆绑老人了;医生都答应了。
我再跟家里的每个人说,老人生命出现倒计时,不久在几个小时后就会被上帝接走,也可能是凌晨,因着人的激素水平这时最低,也就是通俗所说的阴气重。
我们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半,八点二十分我又接到婆婆床位护士H打来的电话,说是要上吗啡滴注了,问我们要不要再到医院来跟婆婆道别?我问了家里所有人,大家表示刚离开不必了。
凌晨三点,我怎么都睡不着,想着迷离之际的婆婆。
四点二十二分,手机突然响起,我一把抓起手机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婆婆于凌晨四点十三分永远离开了我们。我被告知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来和body告别。我告诉护士,我自己可以来清洁body.
我通知家人大家六点在医院大厅结合,我有一个纠结,只要家人一走body就会被送到医院的冰柜里,没有凉透的身体还是有点舍不得。一般body 可以在病房放四个小时。
媳妇已经买了多盒Donuts & Croissants,有给家人准备的早点,也有送给照顾婆婆的护士。我跟护士说,“放心接受吧,我们家里没有人Covid positive,婆婆是在Nursing home得的。”护士告诉我:“老人走得很安静,给她松绑了,氧气一直没有拔掉。”我心里得到一丝丝安慰。我非常感激医院对临终病人的护理。这也是我要提到这个医院名字的缘由,他们做的很好!
婆婆走得有点急,我们连Mortuary都没有,又开始奔波丧事的处理。但后来的丧事办得非常顺利,碰到的都是非常佛系的人,公公还在SNF,至今没告诉他,当然也没让他参加追悼会。为避开中国的新年,上周我们送走了婆婆。葬礼最后的时刻到了,当司仪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不可以抬头,盖棺。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姆妈,从此以后我们永隔一方”。
婆婆我敬佩您,我怀念您,我一生受您的影响很大,您是给我星辰的人。但我不想重复您,太辛劳、太传统的一生,我不愿得老年痴呆症。我要在我能主宰自己生命的时候自己作主。DNI/DNI我不留骨灰。
弟妹单位的同事,更是做了一件令人感动特别有意义的事。他们捐钱种50 trees in Sierra National Forest作为纪念婆婆。
婆婆天堂安息吧!
《给我星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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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心雨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