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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故事:这些愤怒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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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故事:这些愤怒的鸟儿



周一刚上班,我的Cisco工作手机就被打爆了。虽然早有心里准备,每周一“突发事件”特别多,我还特意挑了成熟的Avocado墨绿色套装,想着可以帮着沉稳一下心绪。可是跨进病房的瞬间,周末Seal Beach带着汪星美媚涉足沙滩,追逐头顶上洁白海鸥和彩色风筝奔跑,嬉戏冲浪人的波涛跳跃的快乐情绪一下跌入了海底二万哩。

我先被1床的A老太女儿传唤到床边。
69岁的A老太Scleroderma(硬皮病)皮肤纤维增生及血管洋葱皮样改变,使老太身体皮肤广泛的大片呈点滴状、片状和条状斑驳,奇痒和疼痛交替袭击着病人。照顾她的护士不仅仅是每二个小时给她翻身,而是一转身掉了一床的皮屑,每次都必须给她bed bath;低体温裏紧的皮肤,一直要用所有的温暖的输液和机算机控制的warm blanket上。可是家属一直还不满意医护人员对病人的照顾。
“我妈拉手的弹力绳不见了,你要查一查是谁偷的。”A老太的女儿黑着一张脸,乌鸦嘴朝我喷着。
我一时就被呛到了,“为什么不等查一查怎么弄丢的?一定要说有人偷了?”我反问道。
“你把录像打开,你为什么不取公开录像?这好端端的放在椅背上怎么就不见了?”她穷追不舍道。
说真的,我科还真不是每个病房都有Camera,有几个房间装有摄像头完成是为了观查病人的安全。美国高度重视人权和隐私的自由,有摄像头的房间都会让病人和家属知道,且原则上只住Confused病人。
A老太女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Camera,难怪好端端的东西会丢失。我今天已经从失物招领处到物理治疗师都问遍了,全都找不到,就是有人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你必须得给一个交代。”
“医护人员无论是业务还是道德都有考核的标准,今天谁要是敢把病人的物品私放进自己的口袋,马上开除。”我立即甩下了一句狠话。
A老太上午是转了一个房间,家属嫌原来房间与Nursing Station 太近,很吵。可我问了搬运工和床位护士,老太是连床和桌子一起转的,只看见病人有一个大包。而且上午病人的儿子一直在床边寸步不离。我建议是否可以打开包检查一下?
“难道你怀疑我们要诬告医院吗?”病人的女儿一直强势着,不依不饶。
我去原来的房间査看一下,已经住进新病人,从壁橱到床底查无此物。
“明天,让我院的物理治疗师再给老人送一条新的吧。”我尽量协调道。
“不,我要我的,是我自己的那一条,黑色的有手把柄的那种。”她声撕力竭着,“我要把你们全都告到院部去。”
在我退出1床时,满脑都是女性刺耳愤怒的吼声。现在,我必须镇定下来,写份物品遗失调查报告,虽然只是一根拉手的绳子。


我回到Station刚刚打开电脑,UOR(Unusual Occurrence Report)还来不及输进病人的名字,一阵电话又响了起来,“请你现在马上到12床来,病人要跟你讲话。”那是12床的床位护士,一个平时做事任劳任怨,他的太太刚刚査出乳房癌术后在做化疗J的请求。
我轻轻推开12床的房门,“他,不给我止痛药,我已经第四次打铃了。”12床78岁的B老太,用手指着床位护士,我看到J的脸一下呈土灰色,刚想张开的嘴巴,蠕动了一下,随着喉结颤抖咽下的不只是口水,还有那没说出的话。B老太横结肠癌肝转移,做了结肠切除后,又第二次手术切除了部分肝脏的转移瘤。B老太在家吃Tylenol就像吃花生米,这不把所残存的肝脏吃到所有的同功酶都异常飙升。我转过头来看了一脸委屈的J,“病人肝功能急骤下降,医生根本就没开止痛药,我打电话给医生才刚拿到了止痛药。我太太也是病人,我知道病人的心情和苦楚,我不想和她争吵。”J终于对着我一古脑儿都端出了。
J手里正拿着止痛剂要给老太注射。
“医生刚下医嘱,护士正要给您打止痛剂呢。”我安慰道。
“已经受够了,动作慢慢吞吞,我腹泻了十次有人管吗?”B老太依然愤愤不平道。
我打开厕所门,干干净净的White hat(查看大便的白色便盆)静静地躺着,“下次拉大便,请您保存在这里让护土查看也可以提取标本。”我解释道。
“难道不相信我吗?我自己可以走路,为什么要叫护士?”B老太一脸的不屑。
“您拉肚子,我们要做粪便检查,排除梭狀芽孢杆菌感染,请您配合一下。”我还是耐心地解释一番。
“这门外吵吵嚷囔,他们怎么就不配合我睡觉?”B老太终有一肚子怨气要往外倾倒。


房门外,护士T正和16床的家属你来我去争论不休。16床的病人C,虽然只有63岁,可是整个右腿蜂窝织炎红、肿、痛,不断渗出的脓水和剥离的皮肤,把这张黝黑满是皱纹的长脸更印刻得苦大仇深。已经住院三天的病人和陪在床边唯唯诺诺的丈夫不会讲一句英语,可出现在床边的一儿二女穿着考究,言辞犀利,完全不像是从这个家庭走出来的孩子。
西装革履,浓眉端庄,右手紧握laptop,左手拿着文件夹的儿子,正面转向我,“医院给母亲的止痛药和抗生素全是错误的,母亲入院是腿疼,现在恶心呕吐再加肚子痛,医院越治越坏,母亲病情加重了,我必须要跟医生讲话。”
“您母亲的主治医生要明天早晨才来查房,如果您对医院的治疗计划有疑异,今晚的药床位护士可以全部hold住不给。”我表述了护士照顾病人的立场。
“我的表哥是洛杉矶很大一个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我的未婚妻是个实习医生。他们告诉我,你们用的抗生素是杀死了人体肠道正常菌,所以我母亲会腹泻、恶心呕吐、肚子痛。”浓眉大眼的儿子振振有辞道。
“您母亲现在用的抗生素正是局部创口液培养后对细菌感染最为敏感的那一种,但必须承认每个药都有付作用,每个个体敏感性又差异不同。您的亲戚有medical background,但在我们Kaiser医疗系统他们没有处方权。”我尽量婉转地想让年轻人明白,一知半解很容易对医学治疗产生偏见和不信任。
“我的男朋友还是川普总统呢,尽管他还没承认。”床位护士T,一回到station就没管住她的大嘴巴。
一边,16床内二个打扮时尚的女儿,一个抖着深褐色的高靴正在发难,“你们护士就是给了过量的止痛剂,才使母亲昏昏欲睡,肚痛难忍。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止痛药说是配合物理治疗,这理疗师下午才来,我把你们的过失行为从急诊室开始全都记录下来了,我们会在法庭上见。”
那边臂上挎着价格不菲的淡黄和银灰香槟色包包女儿也开腔了,“对,母亲每晚吃睡眠药,今晚为什么不给?”
“不是说您母亲很嗜睡,服了太多的止痛药,再给镇静药不恰当吧。”床位护士丅不紧不慢地答道。
“那是两回事,睡眠药她是吃惯的,你必须要给。再看看,母亲的腿应该用两个枕头抬高,现在怎么只搁在一个枕头上?”那个抖腿的女儿又帮腔道。
护士转头一看,另一个枕头正坐在她老爸的屁股底下。
半夜时份,两个打扮的人模人样的女子,离开病房时还在骂骂咧咧,警告护士,“我妈不讲英语,你们必须要用翻译。任何沟通不良都要找医院算帐。”我院早有策略,对于任何LEP(Limited English proficiency)都有24小时各种语言电话或视频翻译。
女人,当你长得漂亮打扮时髦时,可不可以外表与大脑融合一下,并留一点口德,千万别把自己的人设全搞塌了,这是一个护士对你在病房里表现小小的请求。
那个徒有其表的儿子,在我答应给主治医生留言所有的他的疑虑,并建议医生由我院的感染科医生来看病人后,他突然对我说,“我会说中文,我到台湾学过二年中文。”Holy moly!他的中文还真流利。幸亏我忍耐了,没用中文骂人“脑震荡的猪”,不过,吓得我腿都软了。
等我再去查房时,高高的帅气的儿子睡在躺椅上打着呼噜,不会说英语的老父干巴巴地坐在椅子上,这一家多么“敬老爱幼,童叟无欺”啊。


凌晨时分7床收了一个37岁上消化道出血的酒鬼。一身酒气的他血液酒精浓度高到343mg/100ml,恶心呕吐,明显肌群失调,表情呆僵,居然还能含糊说话。一手输着Banana bag(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的补液)一手挂着Protonix(降低胃酸分泌,防止消化道出血)。他不断烦躁地打铃,口口声声口干要喝水,医生的医嘱写着NPO(Nothing by mouth )禁食禁水。我去跟他解释,NPO是要预防吸入性肺炎,让出血的胃肠道休息;但你的静脉正在接受补液不会引起脱水。他听后火冒三丈,“滚去房间去。”
我离开病房不久,他又打铃并伴着一阵狂笑。原来,他用小便的尿壶去接洗手盆的水,并一饮而尽,现在正为自己行动得意着。病房的员工都被他的创举惊呆了,我在病房工作几十年,这么“高智商”的病人,还是头一回打交道。现在必须安排1:1sitter 在床边看着他,以防他伟大的创举重演。


这个班上当然还经历了好的、坏的很多事,已无力喋喋不休了。

早晨,跨出病房迎着洛杉矶刺眼的阳光,头脑猛然清醒,病房的Charge职责是什么?不用发药,不用给病人洗脸擦屁股,但是必须要耐心,要聆听,要协调,要沟通,要忍受,要克制,要当机立断,但千万不能以牙还牙。

唉,现代人怎么了?容易心烦意躁,个个如愤怒的小鸟,在病房里表现的淋漓尽致。
“愤怒和悲哀一样,也是一种软弱。”我在古希腊哲学家马可·奥勒利乌斯的名言中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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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心雨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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