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葬礼 （一）
这个星期天就是父亲节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我正在暗自庆幸父亲又能安然度过一年，谁曾想温暖的5月中旬传来父亲感冒发烧，肺炎住院的消息。
三年前父亲就曾因肺炎引起呼吸困难而一度生命垂危，我也是立即回国探视他，那次的经历曾写在《探父之旅及其它》里。这次的情况和上次几乎如出一辙，而不一样的是父亲这几年长期卧床不起，体质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住院以后爸爸的情况时好时坏，妈妈一会儿说赶紧回来吧，你爸可能熬不过去了，一会儿又说你爸好多了，不用回来了。
6/2号爸爸第一次发生心衰被抢救过来，我立刻订了6/4号的机票，6/3号父亲的情况又有所好转，烧退了，血液中氧饱和度也升高了，妈说：“你着什么急？你就是太冲动，你爸现在没事了，你看能不能把机票退了，没必要回来。你走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她们还没有放假，XX又还在中国，谁照顾她们？”
我说：“订都订了，反正今年秋天本来就计划回来的，不然我就现在回来，秋天就不回来了。我已经跟XX讲了，他立刻回美国，再说两个孩子也大了，她们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我也托了朋友照看。”
听到爸爸情况转好，我的心情也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还打电话给姐姐开玩笑：“你说爸爸是不是就是怕我？一听到我买了机票动真格地要回去视察了，吓得烧也不敢发了，氧气也不敢少吸了。”
姐说：“对对对，就是怕你，我们一家人都怕你了。你先回去看看，如果情况不乐观，我立刻过来。”
因为机票订得急，没有订到直飞的，于是我要从美国先飞到大阪，大阪转上海，上海转D市，到达D市是凌晨12点，原计划在D市住一晚，第二天由同学开车送我回Z市，D市到Z市，还有近三个小时车程。
在美国登机的时候，妈说爸情况稳定，我暗想我回去时爸恐怕都好了，我这次回去就一个人吃喝玩乐纯度假了，于是在飞机上心情轻松地看了一部老电影，五集电视剧，还和邻座聊得开心，偶尔抬头望望窗外，想想老公正在往回飞，郁闷地想我和老公就这样在太平洋上空错过了。。。
到达大阪时连上网，看到微信群姐姐和妈妈有很多通话，我突然有个不详的预感，赶忙打开来听，我听见妈妈说：“你爸又心衰了一次，打了强心针救过来了，二妹还在路上，不知道爸爸还能不能等到她回来。”
从大阪开始我就奔溃了，飞机上戴着个大墨镜一路哭，刚刚的邻座没想到换了飞机还是邻座，不停地同情地安慰我。
凌晨12点到达D市时，我改变了主意，要我同学立刻送我回去，直奔医院，凌晨4点，经过20多个小时的奔波，终于来到了父亲病床前。
父亲躺在病床上呼吸异常艰难，各种管子插满了全身，我握住他的手，在他的耳边告诉他二妹回来看他了。
监视器上父亲的心跳血压开始上升，他激动地浑身颤抖，可是说不出话来，我轻轻地摸着他的脸说：“我回来照顾你，你要慢慢好起来，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爸爸用尽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我看见爸爸还有反应，知道两次心衰都被及时抢救了过来，没有引起脑死亡，心里稍微有些安心。
中午，爸爸就开始陷入深度昏迷，下午四点，父亲的呼吸开始减慢，血压下降，医生进来开始抢救，一群人围在床前，轮番给爸爸做心脏按摩，我抱着爸爸的头，不停地呼唤着他，十多分钟以后，爸爸安息在我的怀里，他现在和他最爱的BB在一起了。（待续。。。）
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我作为子女发言，所有的人都担心我出国20多年还会不会中文，他们都想不到我还有博客呢。下面是我的发言稿：
亲爱的爸爸，如果有人要我用四个字来总结你的一生，我会毫不犹豫地用“任劳任怨”这四个字。
小时候觉得你很傻，工作上从来不知道偷懒，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任劳任怨。我记得小时候我经常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你还在挑灯夜战熬夜写发言稿的背影。我看过你写的稿子，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做得到几十页的稿子你可以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能写得一样的端正工整，而你的字迹，是如此刚劲俊秀，我记得每次有人夸你的文章写得好，你的字写得漂亮，妈妈都是一脸的骄傲，妈妈因为你的才华而对你一见倾心，这是我们家公开的秘密，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其实一直也是我的骄傲。
在家里，我还是觉得你很傻，你依然是一样不会偷懒，男人做的事情你责无旁贷会做，女人做的事情你还是做得无怨无悔，小时候有些为你打抱不平，长大了才知道，如果心里没有爱，谁愿意如此付出？如此任劳任怨？
在美国，美国人每天说很多遍我爱你就像中国人问吃饭了没有一样平常，爸爸是个性格内向，感情内敛的中国男人，他几乎从来不说我爱你这三个字，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让人感到满满的爱。因为爱工作，所以才如此任劳任怨地工作；因为爱家庭，所以才如此无怨无悔地付出。
小时候每家每户门口都有一样东西叫潲水桶，吃剩的不要的东西就倒进去，农民会来收去喂猪。那时生活艰难，有一段时间每人每月只有一斤肉，爸爸总是把好吃的让给我们吃，他自己就吃剩下的汤汤水水，他把各种剩菜的汤汤水水就像倒进潲水桶一样倒进自己的碗里合着饭一起吃，还吃得有滋有味的，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潲水桶爸爸。那时每次说到这个外号，我们就笑得前仰后合的，现在想想，却觉得好心痛，好感动，爸爸没有把爱字天天挂在嘴边，而他的爱融入在他为我们做的每一件小事里。
其实爸爸不是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三个字。三年前也曾因爸爸病重回来探望，当时爸爸很糊涂，他几乎不认得我了，我非常伤心，有一天乘病房里只有我和他的时候，我像小时候一样趴在他的胸前开始哭泣，这时我突然听到爸爸说：“不要哭，我爱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抬起头来问他：“爸，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他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又问：“是大女儿还是二女儿？”爸爸很肯定地说：“二女儿！”
小时候山上的球场有时候会放露天电影，在文化生活极其贫乏的那个年代，这样的时候无疑是我们小孩子最欣喜的时候。我通常下午就要和我姐拿着凳子去占位子，等电影看完的时候，我每次都筋疲力尽地没有力气走回家了，于是都是爸爸背我回去。
我现在都记得，趴在爸爸温暖而宽阔的背上，我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随着爸爸有节奏的脚步声，我都会甜甜地进入梦乡。
小时候一直觉得父亲很高大魁梧，而长大了才发现，其实父亲在男人中算瘦弱的，可父亲在心中的形象，却永远都象小时候一样没有改变。我觉得我象一只小船，而爸爸永远都是我可以停靠的港湾。
爸爸还是个非常细心的男人。我6，7岁的时候妈妈去D市进修半年，爸爸每天早晨都给我梳两个小辫子，梳好还要扎上那时候用被面撕成条做成的蝴蝶结，爸爸梳的辫子扎的蝴蝶结好不好看另外说，但是有几个爸爸能做得到这一点？
考上大学那年爸爸亲自送我去学校，我们坐了20几个小时的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出省。来到学校，爸爸爬到上铺，为我支好蚊帐，铺好床单，带我到街上买好所有日用品。我还记得在站台和爸爸分别的情景，爸爸哭了，一遍又一遍地不放心地嘱咐我，从那一天开始，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就聚少离多了。
今天正好高考，让我想起30年前我的高考。第一门语文没考好，一路心情沉重得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般往家走，一进医学院后门就听到菜板上宰肉的声音，离家越近声音越大，进门才发现原来是我爸正在热火朝天地宰我最喜欢吃的肉丸子。以前没有绞肉机，要吃肉丸子要两把刀飞快地轮换着宰。
我原本的安排，或者我的愿望是希望父母在美国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要给他们养老，而父亲放弃绿卡医保，执意要回国，他说落叶要归根。
他第一次来美国的时候曾写过一首诗，诗中流露出他对XX无限的眷念与热爱之情，这片土地，见证了父亲青春的梦想，洒下他奋斗的汗水，留下了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这片他深爱的的土地，我们理解父亲，也尊重父亲的选择。
父亲没有说，而我心里知道，他执意要回国的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觉得他老了，帮不了我们了，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这两天看到灵堂里流泪的红烛，突然发现这就像父亲对我们的奉献，默默地燃烧完自己，而把温暖和光明带给我们。
这一生有许多遗憾，而最大的遗憾之一是没有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女儿不孝，远隔重洋没能为您养老，请你原谅！所幸女儿赶回来见到最后一面。
在此代表我和我姐姐，特别感谢母亲这几年尽心尽力照顾父亲，你们相濡以沫，实现了执子之手，白头到老的誓言！你们是世上最好的夫妻，我为生为你们的女儿而自豪。
特别感谢XX一家几姊妹，你们做了我和我姐应该做的事，你们的恩情此生不忘！
感谢XX几家对我们家的帮助与照顾！
感谢所有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对我们家的关心！
爸爸，我相信我们只是暂时的分别，你先去那边等我们，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
永别了，亲爱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