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父之旅及其它 （十二）

两个礼拜的探父之旅转眼就要结束了，今天是我在家的最后一天了。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爸爸的身体比我刚回来时已经好了许多，我下次回来一定还会见到他的，我今天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最后一次，我今天不是今生最后一次给爸爸喂饭，刷牙，洗脸，穿衣。。。我下次回来，还有机会伺候他。

从小到大都是爸爸细心照顾我，不但照顾我，还帮我照顾我的孩子们很多年，爸爸从来都是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这次回来是我今生第一次象他从前照顾我一样照顾他，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照顾他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

我变得非常担心，我不放心任何人，不相信医生，不相信小李，甚至不相信我妈，我觉得我回来以前，我爸爸没有被照顾好，我回来以前他们让他24小时躺床上，每4小时翻一次身，屎尿都在床上解决，我这个不懂医的人回来了，天天扶他起床上厕所，走路，才两个礼拜，他今天都可以自己走路了，连医生都说是个奇迹。

我不停地交待小李，爸爸的生活起居一定要象我在的这段时间一样，我甚至细细地规定了几点到几点要做什么，我让他多和我爸说话，如果他找不到话题，就问他问题，目的是让他动动脑子。我故作开玩笑地威胁小李说，如果他没按我说的做被我知道了，我回来要找他算账。

虽然我知道这一走，我和爸爸绝不是永别，可我心里还是很清楚，爸爸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心如刀割般的疼痛又一阵一阵袭来。

这段时间天天守着爸爸，想着年轻时才华横溢的爸爸，现在却是躺在床上的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年轻时当领导上台讲话，人家都说他口才好，现在却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好了；年轻时写着一手被妈妈崇拜的钢笔字，现在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了。。。。。。我有时候会觉得心情很压抑，甚至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我突然问爸爸：“爸爸，你觉得人的一生有什么意义？”

爸爸最近比我刚回来那几天清醒很多，可很多时间还是糊涂，这时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一字一句地说：“人生很短暂，要珍惜时间，要过有意义的生活。”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回来后爸爸第一次说这么深刻的话。我急忙说：“爸爸，你等一等。”便冲去拿包里的手机，打开录音功能。

“爸，你说说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我急切地问。

“要帮助自己，帮助亲人，帮助别人。”爸爸反复说着这三句话。

我很是感慨，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就入团入党，当过各种团支书党支书，抄过各种党报，老了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人生的意义是实现共产主义，看来最人性的东西其实是什么主义都改变不了的。

中午的时候妈妈和保姆来送午饭，我喂完爸爸，给他漱口吃药，扶他上床睡午觉，离别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妈妈给保姆使了个眼色，她们悄悄地回家了，留下我独自跟爸爸告别。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爸爸，决定不告诉他我要回美国了。

我象每天中午走的时候一样，说：“爸爸，我回家吃饭了，好吗？”

爸爸安详地说：“好的，你去吧。”

我说：“你好好睡午觉，我吃过饭就来。”

爸爸听话地说：“好的。”

他闭上眼睛，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我挪不动脚步，虽然泪如雨下，可完全没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不想让我爸察觉到我生离死别般的悲痛。

我爸又睁开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他的视力已经很迷糊了，他看不见我的眼泪，他只是奇怪我怎么还没走。

我故作平静地说：“爸，我走了，你好好睡觉哈，我等下就来。”

于是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跑到电梯口才想起我准备好的感谢小李的500块钱忘记给小李了，于是又返回病房把钱塞给小李，小李坚决不收，说：“你放心走吧，你爸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照顾的。”

我说：“你不收下我就不相信。”小李只好收下。

我再次走到爸爸床前，他已经睡着了，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转身疾步离去。

回家路上最后一次路过二百二十级，我禁不住停下脚步凝神瞩目，有一瞬间，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喧嚣的车辆人群，心里想着的，只有那个许多年前那些炎热的中午，我曾想给他剪三浦友和发式的男孩，今生再也不可能牵着他的手走到二百二的顶峰了。。。

回到家时，妈妈和保姆已经将午餐准备好了给我饯行。

这次是特别回来探望爸爸的，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爸爸的病房，只有吃饭睡觉的时间才回家见到妈妈，我知道我严重忽视了妈妈的存在。妈妈是个很敏感的人，从她的言语表情，我已察觉到她对我的不满，可爸爸命在旦夕，妈妈暂时安全，所以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爸爸身上了，没有办法分心去考虑妈妈的感受。

 

妈妈和爸爸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妈妈很情绪化，她的脾气象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她的脸就像个晴雨表，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而爸爸很隐忍，大部分时间都好脾气，偶有生气也藏在心里，不表现出来。

这些年自从爸爸生病以后，妈妈的脾气变得越来越让我们难以琢磨，其实我很理解她，都说世上最浪漫的事是看着对方慢慢变老，可看着对方慢慢把自己忘记，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妈妈天天守着爸爸，眼睁睁看着爸爸逐渐失去记忆，有一天可能连妈妈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而妈妈却无能为力。

妈妈经常说看不到希望，她曾伤感地说：“别人八九十岁还耳聪目明，反应敏锐，你爸爸现在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人家谁谁谁两口子现在还好好的，以前我们四个人经常一起玩，一起旅游，一起打麻将，现在就你爸爸不行了。”说话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好像是我爸不争气，没考上大学一样。

每次她这样说我也只能让她想开点，爸爸的病是好不了了，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我常常跟妈妈讲大道理：“不要总去跟身体好，活得久的人比，你去跟命短的人比呀，我们楼上那个什么阿姨，60多岁打着麻将滑到凳子下面就走了，长寿也不一定幸福呀，宋美龄活到一百多岁听说最后想死得很，因为她的下一辈都死的差不多了。生命不在长短，在活得有质量，你要高高兴兴，活好每一天。”

妈妈越老越像个孩子，我常常都要这样哄着她，开导她，而且说话要非常小心，稍不注意说错话她就会生气，然后我就要不厌其烦地解释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要一直不停地表白，直到她开心为止，我觉得我就象她的男朋友一样，一天到晚要哄着她，有时候真的觉得好累，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男孩子都讨厌太矫情的女孩，一天到晚哄人，给人解释，太烦了。

YMM的车子到楼下了，我拿起行李开始穿鞋子，妈妈站在边上没有要送我下楼的意思，我想也好，等下看到我的车越开越远更难受，我突然有些失控，一把将我妈扯过来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说：“好好照顾爸爸，再坚持两年，我要求不高，我要我爸至少活到80岁，这样我今生就无憾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这次回来没有多陪你，并不是因为爸爸比你重要，你们两个都一样的爱，你听到没有？”

我妈像个小鸟一样听话地依偎在我的怀里不住地点头，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放开她拔腿向楼下跑去。

到了楼下突然听见我妈叫了我一声：“二妹，再见！”

我回头往上看，看见我妈站在阳台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不敢喊回去，我一直保持深呼吸，YMM在边上，不好意思崩溃。

从17岁开始，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离家远走了，父母还在，家就还在，还有家可以回，好幸福，不敢想有一天没有家了，Z市连个亲戚都没有，以后回Z市只有住旅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