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没有结果的集体创作(1)
一次没有结果的集体创作
潘文鸣
1 领受任务
1974年,文革已经进入后期。
我当时从省艺术专科学校,没有费什么周折,就调到贵州省群众艺术馆《群众文艺》编辑部,任戏剧编辑。
一天,刘馆长把我喊到馆领导办公室,说局里要你参加一个创作小组,深入生活,了解情况,和你一同去的,还有省歌舞团的导演周毅,搞音乐创作的张宗孝,另外还有省文化局创作室的一个姓吴的,听说他和你是同学。这是局领导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情况,具体任务,局领导还要向你们四个人交代。刘馆长说完,就让我回家做准备。
果然,刘馆长提到的四个人,很快分别被通知到省文化局领导于加林的办公室,接受他的具体指示。
胖胖的于加林是部队干部,由于上级领导认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态度端正,能够正确对待运动,历史清白,文革后期被安排到省文化局当一把手。于加林一身军装,满脸带着谦和的笑容,没有一点领导架子,我想这大概是文化大革命的成绩。他让我们四个人坐在沙发上,马上言归正传。
他说,我们贵州德江县出了一个反单干的女英雄叫张羽花,她的材料报到中央,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重视,国家领导人纪登奎亲自批示,说这是当前农村两条道路斗争的一种集中表现,要我们抓住这个典型,大张旗鼓进行宣传。
于加林又说,你们四个同志都是党和国家培养的专门人才,又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锻炼,政治思想和阶级觉悟都很高,所以,经局领导小组研究,决定派你们四个同志到德江县,由县文化馆配合,协助你们去深入生活,了解情况,然后写一部歌剧。
你们四个同志中,吴桐琪和潘文鸣两个同志是专门学戏剧文学的,周毅同志是专门学导演的,张宗孝同志是中央民族学院音乐作曲系毕业。你们四个同志都是65年毕业,当前是我们省文艺创作的骨干力量。所以,希望你们四个人通力合作,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组织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创作出一部像《刘三姐》那样的歌剧,争取到北京参加全国汇演,能够在全国打响,为贵州争光。
于加林讲完,用眼睛看了看我们四个人,问我们有没有信心?在部队和地方,领导布置任务以后,都要下级表态。下级一般都要讲,绝不辜负党组织的信任,要努力完成任务等等。
我们四个人都应该算是造反派,但仔细考察,吴桐琪则应该算是是随风派,就是说,在文革中不管哪一派掌权,他都受到信任和重用。由于文革运动在过去的8年时间里,毛泽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周毅和张宗孝作为省歌舞团的造反派头头,从军代表进驻各单位以后,他们就失去权力,成了歌舞团一般演职人员。所以,在他们两个人的内心深处,肯定想不通,因而他们两个对新任务似乎并没有是么热情。我虽然不是什么造反派头头,但在造反队伍中,应该算是一个积极分子;但在“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受迫害,心灵的创伤依然存在。因此,周毅、张宗孝和我,三个人听了局领导于加林的一番话,并没有多少兴奋和热情,只表示努力完成任务;于加林又把目光转向吴桐琪,吴桐琪在文革中除了婚姻不如意以外,在政治上应该说是一帆风顺。不过,他一贯城府较深,喜怒哀乐不形诸于色,不知他对新任务如何考虑,他只表示和我们一样,没什么其它想法。
于加林原以为我们四个人会兴高采烈地感谢领导的信任,没想到,我们四个人显得十分平静。就这样,我们四个人组成一个创作小组,把家里安排好,就踏上去德江县的路程。
2 去德江县的路上
从贵阳到德江县,当时乘长途客车要走两天:第一天从贵阳出发,晚上住在遵义;第二天早晨从遵义启程,客车要行驶一天,到傍晚才到德江县城。
当时,正是初春季节。长途客车由贵阳向北,路途相当平坦,不像到黔南或黔西南的公路那样险峻,在山上绕来绕去。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清明节已过,天气渐暖。但沿途却很少有农民下田干活。
望着公路两旁的土地,以及远处的青山,我心中不免想到创作歌剧的前景。我想,我们四个人都是走出校门就参加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一直没有进行专业训练的机会,而在文艺创作中,歌剧和戏曲一样,都是一种综合艺术,创作难度非常大。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们四个人真能创作出一部能搬上舞台的歌剧?
到了遵义,我们四人吃了晚饭,在住地附近走了走。虽然遵义是历史名城,但房屋建筑陈旧破败,马路也多是土路,与文革初期红卫兵大串联的轰轰烈烈相比,城市显得十分冷清和毫无生气。
就在我们四个人散步时,有人提到张铁生事件,以及在辽宁主政的毛远新。我顺口说,毛远新是我的高中同学。张宗孝听了马上说,那你还不给他写封信,请他把你调到辽宁去?张宗孝个子不高,瘦瘦的,是贵州县份上考入中央民族学院音乐系的高材生,一看就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难怪,在省歌舞团造反派掌权时,他也是一个头头,是周毅的副手之一。我说,高中三年,我和他只是一般同学关系,没有深交(也不可能有深交);另外,我出身成分不好,又不是党员,他收到我的信,估计连信都不会回。
周毅和吴桐琪听了,没有作声。自古以来,知识分子攀附权贵,也是屡见不鲜的事。但由于我当时有点自知之明,也有些自尊自重的做人底线,所以没有提笔给毛远新写信。如果我真写这样一封信,两年后粉碎四人帮,接着是“清查运动”,我会再次陷入被审查的境地,人们会说我“积极投靠四人帮”,“准备上贼船”,“投机分子”……总之,又会陷入一劫。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搭上从遵义开往德江县的客车,向东往凤冈县方向驶去。客车过了湄潭到凤冈,往北就是德江县。虽然路途依然比较平坦,但路况要差了,都是十分狭窄的土马路。在车上整整坐了8个多小时,傍晚我们才到了德江县,四个人住进县革委招待所。
晚饭后,我们照例在招待所附件走了走,这个坐落在黔北的县城很小,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北方的一个普通小镇。县城里的房屋建筑基本都是平房,或者是非常陈旧的两层小木楼,而且整个县城连一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说贵州贫穷落后,只有亲自走走,亲眼看看,你才会有个具体印象。
3 “张羽花英雄事迹”真相
第二天我们和县文化馆的杨世富接上头。杨世富戴一副眼镜,中等身材,四川人,对人很热情,也很坦率。他见了我们四人,知道大家都是搞文艺的,就像好友相见。他说,因为县里穷,财政紧张,发不出工资,所以,整个县文化馆就他一个人,文化馆所有工作,从订阅报刊杂志,到打扫卫生,平日都是他一个人做。每逢节假日,如果要搞什么文艺活动,则是由他出面找县里一些文艺活动积极分子协助,排演一些节目,活动结束,大家各回自己的岗位。
他告诉我们,原来他是在部队搞文化工作,由于出身成分问题,没有入党,下到地方,也只能安排到文化馆工作。不过,他说他很喜欢这个工作,主要是自由。平日上班就是读书看报,条件比其它单位好,也没有顶头上司管。只有到县里举行什么活动,或是过春节搞演出,他才忙一些。他说,只是在县工商局工作的妻子小周觉得他没有实权,是怀才不遇。凡是在基层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一个文化人在县份上没有一点权,那是要低人一等,甚至是被人看不起的。所以,杨世富的妻子的心理状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杨世富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以后,他告诉我们,所谓张羽花反单干的事实真相是:张羽花所在大队搞包产到户,采取抓阄的办法,抓到哪块田和哪块土,就包那块。抓完以后,农民发现大队干部抓到的都是大队田土中离家比较近,也比较好的那些田土,而一般农民抓到的,都是那些离家比较远,也比较差的田土。所以,大家在下边议论纷纷,怀疑大队干部搞鬼。但农民在下面只是议论,没人敢说出来,怕干部打击报复。张羽花个性比较强,老公身体不好,三四个孩子又小,她抓阄抓到的田土,是大队里最远最差的田和土,她听了大家的议论,想了几天,觉得大队领导太不公道,就找大队书记兼大队长许义尧去提意见。开始,许义尧说,谁让你的运气不好?对抓阄分田大家都没意见,为什么只有你有意见?张羽花不服气,说你们弄虚作假,是欺负人,要求重新抓。而且说不能搞鬼,要由社员来制作阄,要有人监督,这样才公平等等。
实际上,张羽花反映了相当一部分社员的意见,她的意见也是正确的。但农村干部能够大公无私的有几个?他们多是一些欺上瞒下和心术不正之徒,而且往往是在社员面前作威作福惯了。所以,许义尧对张羽花的意见根本听不进去。而张羽花想到这是一个关系到全家吃饭的大问题,高声大嗓吵闹,执意要重来,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于是许义尧气急败坏,就动手推搡张羽花,张羽花也在气头上,准备和许义尧拼命。结果,许义尧喊人来把张羽花捆在树上,张羽花破口大骂,说许义尧做事缺德,一家人不得好死等等。许义尧觉得在社员面前丢尽颜面,就命人给张羽花灌屎灌尿……张羽花的老公跑来赶紧给许义尧说好话,希望许义尧高抬贵手,饶了张羽花这一次。许义尧才命人把张羽花放了。
按张羽花老公的意思,忍下这口气算了,不然大队领导将来总给你小鞋穿。可是,张羽花这次坚决不服气,她找到区领导,反映大队书记许义尧对她的迫害。区领导马上把这个情况反映到县里,县里立刻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下到张羽花所在大队,进行调查。调查结束以后,县里是以故意伤害罪对许义尧进行刑事拘留,然后上报了许义尧案件材料。
因为杨世富在德江县是著名的笔杆子,就吸收他参加到调查小组,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前后经过,他都一清二楚,而且上报材料的初稿是他动笔写的。杨世富说,没想到,这个普通的刑事案件上报到中央以后,竟然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重视,而且定性为两条道路斗争的一个典型事件!
我们四个人听了杨世富的介绍,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张羽花反对的不是包产到户,而是分田过程中的领导以权谋私。因此,说张羽花是反单干的女英雄,这不是太牵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