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后 的清查运动(13)
省剧协的“政治学习”
星期五上午,在文明路办点事。办完之后,顺路走进文联大楼,想看看剧协的几个朋友。
推开剧协办公室的门,只见剧协的八员大将正围在炉子旁烤火。
“是来参加追悼会不是?”我还未坐在椅子上,爱开玩笑的老陈就注视着我,问了这么一句。我一时有点莫名其妙,就应付说:
“还没看到讣告。”说完以后,我突然明白了:原来他们办的刊物《影视戏剧》被整顿掉了!上海的《世界经济导报》被查封时,他们编辑部就曾经为导报举行过追悼仪式。作为编辑,一般都把自己办的出版物看成像自己的子女,每天为他忙忙碌碌,只要他健康、活泼,讨人喜欢,编辑再苦再累心中也高兴。但是,突然一场灾难降临,自己办的报纸或刊物被封杀,也就如同家长看到自己的子女遇害一样,心中的痛苦和失落,是难以言述的。吕桂华所办的《娱乐天地》也遭遇同样的命运。看来,这次清查运动的寒流比以往几次更厉害……
“你好像比过去胖了?”老陈换了一个话题,显然是无话找话。
我说,自然,十年改革开放,日子渐渐好过了,心情舒畅了。不过,今年爱党爱国爱错了——给学生捐了三十元款,成了支持学生搞动乱;另外,参加了一次游行,说这是向政府示威。结果被列为“清查对像”。
“不”。老陈说,“你爱党爱国没爱错。你的主要问题是耳朵不灵、眼睛也不灵,对中国政治舞台上的演出看不懂,太迟钝。”
“这话怎讲?”。
“比如,”他说“毛泽东时代有两个司令部,一个是以刘邓为首,一个是以毛泽东为首。你弄不清,就会站错队,犯路线性错误,成了保皇派。现在中央也是有两个声音,一个是胡耀邦和赵紫阳的声音;一个是邓小平的声音。你听不出来,这是耳朵不灵;另外,报纸电视上的错误舆论导向,你又看不出来。所以,你耳朵不灵,眼睛也不明。你爱国爱党也没用,也照样犯大错误。”
“你这话讲得好。我今后应该接受教训。”
“告诉你,对我们的新闻报道,必须正面文章反面看,反面文章正面看。”另一个讲。
“是啊,毛主席当年就讲过,我们天天讲团结,就是因为我们天天有分裂。”
“真不赖呀,老陈,你毛泽东思想学得呱呱叫啊!当年一定是学毛著的积极分子……”
“那还用说?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差一点混入党内,有个党票,捞个一官半职,肯定不在话下。”
“不过,你们发现一个问题没有?”说话人个子不高,四十多岁,是位县份上的中学教师,头几年调到剧协来的。他名叫刘永泰。
“什么问题?别卖关子。”老陈说。
“这个问题就是——现在不批鲁迅不行。”
“这又从何谈起?”人们都注视着他。
“从何谈起?鲁迅的文章副作用大得很!”他特别强调最后三个字“大得很”。
“鲁迅是毛主席肯定的,谁敢批?”
“问题是,毛主席肯定他时,没想到会发生‘六四风波’啊。”
“鲁迅和‘六四风波’又有什么关系?”
“谁说没关系?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矛头是针对北洋军阀段琪瑞政府,当时段琪瑞政府向示威请愿的北京学生开枪,打死了两个,打伤了一个,鲁迅满腔悲愤,写了这篇文章声讨枪杀学生的反动政府。我儿子他们班学了这篇文章以后,说李鹏政府比段琪瑞政府还坏!你看要命不要命!”刘永泰咧起嘴,样子有点可笑。
“光批鲁迅不行。”另一位中年编辑说,“还是应该向秦始皇学习,搞个焚书坑儒:除了毛选邓选和科技书籍以外,全部烧掉。四人帮时讲,书读得越多越反动,看来这话很有道理。”
“按你的意思,以后中小学生包括大学生,只学数理化,文史哲一律不学?”
“对。毛泽东时代把知识分子和中学生都赶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看来,这个政策效果不大。还是焚书坑儒痛快,干脆利落,不留后患!”
“我看你也太左得出奇了,你要当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不是和红色高棉的布尔波特一样吗?现在世界各国都在拼命搞现代化,你却开倒车,要把中国拉到原始社会去。用心何其毒也!”老陈说。
“放眼世界,现在东欧形势很糟糕!”刘永泰说,“波兰、匈牙利、东德、捷克斯洛伐克……一个一个和平演变成多党制;只有中国、朝鲜、越南、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现在是巍然不动。噢,对了,还有一个古巴。”
“和平和民主是世界发展的潮流,谁也阻挡不了。”
大家七嘴八舌,冷嘲热讽,都把正面意思反面讲,只有牛明通坐在一旁,倾听大家的议论,一言不发。我估计他可能是正在申请入党,要和党中央保持一致。
牛明通原是县份上搞业余创作的戏剧作者,写了几个小戏,到处带着笑脸找编辑拉关系,发表自己的作品。他表了几个小戏以后,就积极拉关系找门路,经过一番活动,竟调进省剧协。一旦调到省剧协,他对原来给他发剧本的编辑态度就变了:那胖胖的脸上,笑得就不再那么甜蜜了,而且把称呼也由原来的“张老师”“王老师”改成“老张”和“老王”。八十年代中期,他的老婆孩子也来省会,在省会安了家。牛明通发现写剧本赚稿费,实在是太难,而光靠那点工资来养家活口,日子则过得太紧。他毕竟是个头脑灵光的人,他发现在文艺部门,发行和销售通俗文娱刊物可以赚钱,就频繁地找办通俗刊物的吕桂华,经过一番幕后活动,承包了吕桂华办的《娱乐天地》,不到一年,他银行里的存款便上升到五位数字。
1989年以前,有段时间物价上涨,通货开始膨胀,中央在经济领域实行治理整顿,说是要对偷税逃税者严惩。牛明通看到形势不妙,心里有些紧张。经过一段思想斗争,他主动到税务机关纳了一万多元个人收入调节税。这在当时也算是新鲜事,便登了报,作为自觉纳税的先进典型加以宣传。
“明通兄,”我看他一言不发就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高见?说说给我们一些启发。”
牛明通胖胖的脸上泛起了红润,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没讲话。别看在这种场合他羞答答地像个胖大嫂,不多言,不多语,背后行贿送礼,拉关系,打小报告,倒是颇为能干的。所以,我仍然开他的玩笑:
“报上登了你主动纳税的先进事迹,人们看了都很受感动,决心要好好向你学习。听说政协常委开会研究,准备让你当个政协委员。”
牛明通看着我讲完,眼睛眨了几次,似乎是信以为真。
“恐怕是街道上的政协吧?”刘永泰已听出这是个玩笑,又补充说,“光自觉纳税不行,还要买国债,要扶贫,还要给政协常委们打点打点……”
主持会议的王本红看了看表,把铁炉子封好,说:“今天的政治学习就学到这儿,下班了。”
出了门,走下文联大楼,我问旁边的老陈,你恐怕参加游行了?
“为了证明我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我自然要参加游行,而且不止一次。”
“刚才牛明通在场,大家讲了这么多怪论,他会不会去汇报?”
“有可能。”老陈说,“刚一平暴,他很得意,说他就知道政府绝不会让学生这么闹下去,肯定要采取果断措施。后来看大家都很反感他,阴一句,阳一句地嘲讽他,他也就神气不起来了。不过,这个人是一个小爬虫,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善于搞鬼,对他小心点为好。”
这时,刘永泰也走近我们,他说:
“你们讲的是牛明通吧?这家伙专门在背后搞小动作。从下边调上来,再混个一官半职,就达到目的了。”
“不打小报告很难入党。”老陈说,“估计这家伙回去又要把大家的话整理一下,好去向组织汇报,表现他对党的忠诚……”
“不过,无所谓。”老陈又说,“现在又不是毛泽东时代,这种哈巴狗在文艺界已经吃不开了,入了党也是一条狗!”
(1989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