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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系列:唐人街

纽约系列:唐人街

博客

唐人街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诗人)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和几个朋友旅行回来,在肯尼迪机场下飞机。从高速下来,拐进了法拉盛(Flushing)唐人街。
      天刚蒙蒙亮,我们在路边找到一个不知是刚开张还是要收工的摊子,买了油条、烧饼和豆浆,坐在马路边上吃。
      白色的雾气从地铁的出气口冉冉升起,屁股下面时而感到地铁轰然驶过。
      嗨!一个朋友指着前方。
      一个女子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她独自慢慢前走。从我坐的角度,我只能看到她苍白的侧脸和坚挺的鼻梁。她从怀里抱着的花中抽出一支,仔细地放在她身边的地上。她的身后已有两排整整齐齐的花。
      黑的地,白的手,红的花留在我那年冬天的记忆里。

西宁

      有段时间喜欢上了喝羊汤,在唐人街上上下下找各种喝羊汤所在。
      在缅街(Main Street)边上无数个小吃店铺中,有半个铺子,和一个潮州燕皮馄饨合用一个店堂。铺子的主人是个须发斑白的男子。走过拥挤、吵闹的各种小吃铺,他的半个铺子总是安静、干净、肃穆。柜台边上贴了清真的字样。
      来啦。他总是微微一笑,不亲不疏,然后开始盛羊汤。背后总有一个沉默的女子,满面皱纹,黑如锅底,给我们递上白白的馍。
      热气腾腾的羊汤盛在巨碗中,浓稠呈微白色,香味浓郁无腥膻之气。下面是切成小块的羊肉。
      把坚硬、密致的馍掰开,放入汤内,浇上辣油。吃完一碗,满头大汗,胸生豪气,给一把刀,都敢上堂刺秦。
      铺主寡言,煮汤,翻锅,切肉。
      有几次他的熟人坐在边上,喝着自带的烈酒,诉说家庭不和、时事风云、人间不平。他总是沉默地做他的事。客人酒喝完,起身道别。
      慢走。他抬头。
      一次客人较多,我们坐在后面的的桌子上。
      汤有点淡。朋友的妻子自语道。
      再喝一口汤,她抬头看见铺主正往柜台里走。桌子上多了一个盐罐。
      我唯一和他有超过两句对话的一次是他问我要不要尝尝他刚出炉的芝麻烧饼。但我那天实在太饱,他就没有再说什么。

      两年前的冬天,我们又穿过拥挤、吵闹的各种小吃铺,来到熟悉的半间铺面。
      我们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潮州燕皮馄饨占了整个铺面,羊汤铺已经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还没有尝过他的芝麻烧饼呢。我喃喃地说。

上海

      不知道是水的缘故,还是面粉,馅儿,平底锅?这里的店做不出上海的“生煎馒头”的味道。但40街的上海滩大饭店的生煎馒头是最接近它原产地的外形和味道的了。         


上海滩大饭店

      一个周末的深夜,和几个朋友宵夜。走进上海滩并不大的店堂。坐下,先要了生煎馒头吃上,然后开始点自助火锅。
      侍者是个眉目疏淡、细皮嫩肉的男子,抖着腿,在小本子写下我们点的火锅材料。刚点到一半,他突然俯身关切地问:你们,吃得下吗?
      朋友抬头:我这儿刚开始点,你是让我们吃还是不让我们吃?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浪费。
      再往下点了几个,侍者又关切地问了同样的问题。
      朋友刚要发作,我阻止了他。          
      朋友是个讲故事高手,边吃着火锅,边讲他的又一个人生经历。故事抽蚕剥茧,跌宕起伏,在座的女士惊愕不止,唏嘘不已。
      无意中从吃食上抬起头来,在火锅冉冉升起的白雾后面,在女士们的上方,我看到了侍者的脸:他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故事,和众女士同步地惊讶,愤怒,欣喜,扼腕可惜。。。
      在紧要关头,朋友突然嘎然而止,开始闷头吃菜。我们都知道他的卖关子的恶习,也都默默地涮着火锅,等他再次继续。
      突然,耳边传来侍者的声音:后来到底怎么啦?!真急死个人了。。。

江南

      说起包子,鹿鸣春的蟹粉小笼还在排着我的名单前列。
      和曼哈顿唐人街的主店分享着同样拥挤、局促,和好吃的小笼汤包的法拉盛分店门口也常常排着队。
      进门影壁上贴着各方名人在此就餐的留影。有面目凶狠的香港武打明星和腼腆微笑的李安。。。 


鹿鸣春

      刚坐下,身着翠绿店服的店员先问:几笼?
      我一直好奇这不同寻常的翠绿是源自于店名中的哪个字。
      五笼。
      店员看了看我们两个:
      还要什么吗?
      再来个砂锅鱼头。。。噢,不,先就这样吧。
      高高垒起的竹制蒸笼里的汤包个大饱满、皮薄而有韧劲。可以看到里面金红色的蟹黄。一口咬下,汤汁鲜美,蟹味醇厚。佐以姜丝和香醋,让人顿时觉得世界充满绿。
      带朋友八年前曾吃过一次鹿鸣春。他再来纽约,一下飞机就直奔鹿鸣春。吃完以后,他长叹一口气:
      我现在就可以回机场,原机飞回去了。
      吃完五笼,突然感到体重增加的我们坐在那里等账单。
      像每次一样,店员凶猛地冲过来,嗖地收走蒸笼,哗地把壶里的剩茶倒在桌子上,三下五除二把桌子擦得一干二净,等待下一批顾客。
      付完账单,留下小费,小心翼翼地绕过正撅着嘴喝汤包的食客们。
      出门之前无意回头一看:墙上贴着一张小纸,上面写着:15%小费包括在账单里。
      那么些年,光顾吃包子了,从来没注意到这张告示的存在。

西安

      41和缅街的街角上方,有一块红牌子:白字写着“黄金商场”。
      黄金商场不买百货,而是一个有各种小吃的地下室。
      隆冬的一天,带着一个朋友推开了黄金商场两扇从不合缝的铝框玻璃门。一种特有气味扑面而来:多年川菜,津菜,浙菜,兰州菜,烧烤的厚重底蕴和沉淀。
      做舞蹈老师的朋友听说今天是吃正宗的中国菜,是她敬仰的著名烹调节目主持人波登(Anthony Bourdain)和席莫(Andrew Zimmern)去吃过的佳肴,所以特地穿了貂皮大衣和细高跟鞋。
      我穿着旧夹克和爬山靴。
      我们踏着混合着雪水和各种汤汁的地板向“西安名吃”走去,或滑去,如我朋友。
      波登和席莫在此吃饭的照片被镜框在店中央。朋友激动地疾步上前,突然脚底一滑。


西安名吃

      我眼明手快,在她坐在地上之前,一把把她捞住。
      她挣扎地直起身来,突然头上传来凌厉的击打声,一扎辫子的陕北女子正把面在不锈钢台面上摔打,扯成宽面条。
      我一手扶着朋友,一手拿过一张凳子让她坐下。朋友的屁股刚挨到凳面,突然身子一歪,向后面的柜台倒去。这次我是臂长莫及了。。。
      听说朋友是个优秀的舞蹈老师,那一天我信服了: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马步蹲裆,轻舒猿臂,一把抓住前面的桌子,任短了一条腿的凳子跌落尘埃。
      惊魂初定,朋友狐疑地拿起我端回的腊汁肉夹馍:
      中国汉堡?
      我点头又摇头。
      但我是不吃汉堡的。
      我这时觉得今天我要么带错了人,要么带错了地方。
      好,我给你要一份面吧。能吃辣吗?

      等我端了两份油泼辣子面回来后,发现朋友面前的肉夹馍不见了。
      看着我脸上疑惑的表情,朋友不好意思地说:
      我吃了。。。
      味道如何?
       。。。对不起,我把你的也吃了。
      刚才在不锈钢板上打成的面韧劲十足。面的表面上是红的辣油,青的葱花,黄的姜蒜。碧绿的小青菜衬垫于其下。
      牙齿把宽面切断,满嘴是辣椒和花椒的辛辣和沸油蓬勃之香。
      朋友咽下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转头看着我,满面通红。。。
      她哗地脱掉裘皮大衣,叫老板:
      再来一碗。。。多加辣!

成都

      黄金地下商场的第一家铺子是川菜。
      老板娘瘦而麻利。热情地招呼每个过路客人。除了各种凉菜和炒菜外,她家有自制的香肠和腊肉。
      午后的铺子很安静。坐在隔一条走廊的店堂里,喝一罐冰凉的啤酒,就着麻辣笋丝,怪味兔丁,和小椒肉丝。楼梯上方的玻璃门有太阳光照下来,老板娘坐在边上看报纸。上下楼梯的小腿和鞋子,匆忙或闲散。偶尔有送货的人小心地扶着手推车下楼梯。。。
      这是我能到的离一直向往的四川最近的地方。
      但更多的时候,我坐在人群中吃一碗脆绍面。里面有花生,炒干的肉末,和微甜的辣。妻子要一碗酸辣粉,多麻少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突然喜欢上了她家的炒土豆丝。所以酸辣粉就换成了炒土豆丝。
      一次点菜的时候,我听到妻子对收款的女子说土豆丝里能不能少放点辣椒。
      在我们坐在那里等菜的时候,一个中等个子的痩削男子,手里拿着炒勺,快步穿过走廊,走进店堂。
      刚才是谁说要土豆丝里少放辣的?他厉声问道。
      我低头拌着刚上来的面,听到妻子怯生生地说:是我。
      你不知道炒土豆丝里得放点辣吗?
      没等妻子回答:
      。。。我放的是泡椒,不是一般的辣椒。泡椒的味道醇厚。它是先下锅,在油里过一下,再下土豆丝,让泡椒的香辣进入每根土豆丝。。。
      我边吃着面,边点头赞同。
      现在知道了吧!
      妻子嗯了一声。
      还有你。。。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巨大的炒勺指着我:
      为什么把花生米都先挑了吃?!
      我。。。我看看面前的面,抬头看着炒勺,炒勺后面的严厉目光。
      花生米不拌在面和作料里一起吃,怎么能吃出脆绍面的香味来?!
      你。。。我瞠目结舌,环顾周围:妻子在边上偷笑,其他食客向我投来责备的目光。
      。。。再给我来点花生米?

东北

      缅街朝南,几乎到唐人街边缘的地方有一家东北餐馆,叫“东北风味”。
      第一次是由一个东北朋友带去。叫了一桌的菜,印象最深的是大拉皮和酸菜白肉炖粉条。
      拉皮肥大而透明,黄瓜切成细细的丝,安静地等在边上。胡萝卜的红和木耳的黑点缀其间,用长筷子一拌,香醋、麻油、蒜香扑鼻。冰凉的拉皮在嘴里有弹性和嚼劲,微酸而辛辣,伴着新切黄瓜的清香和丝丝甜味。
      酸菜白肉炖粉条是道功夫菜。大锅上桌,掀开锅盖,众人喝声采:乳白色的汤上的油已撇清。点缀几丝小葱。切成大块的酸白菜隐露在汤下,间或着切成薄片的五花肉,肉片紧致而不散疏,边角有微微焦黄之色。分开菜肉,是色泽微红,晶莹剔透的红薯粉条。
      美食家波登(Anthony Bourdain)有一次说过:酸是味觉中最深奥的味道。
      东北酸菜的酸柔和而有回味。肉入口即化,有焦灼的香和后味。溜滑,柔韧的粉条就着炖汤,温暖而绵长,就像从暴风雪中的归人推开灯火通明家门的那一瞬间。。。
      店堂明亮而纵深,右边格成数个小间,门上装设金色的稻谷和红色的中国结。里面不时传出豪放的劝酒和呱噪声。
      门口的柜台上放着厨师在烹调大赛中得奖的奖牌。瘦高的厨师带着油腻的贝雷帽,常常站在店门口避风处抽烟,总是微笑地打招呼。
      老板娘的黑色纹眉、浓重眼影、和嘹亮的声音迅疾地穿梭在满座的的店堂里。每次走进店门,我都感到是到一个热情得霸道的长辈家吃新年的晚饭,不由自主地大吃大喝。
      新年过后的聚会是在晚上,朋友们在一起喝了不少酒,吃的杯盘狼藉。老板娘满面春风,招呼客人,吆喝店员,送上免费的小菜。在所有的喧嚣、欢闹中,她走到朋友边上,拿出一张房子的广告,询问朋友有关购房事宜。。。
      那天的客人特别多,小间里不时传出女子的娇笑和男子的哄然大笑。食客们满面通红,青筋暴露,喊着自己想说的话,喝着自己已经喝不了的酒。。。人声鼎沸、群情高亢、其乐融融。

      几周后的周末,在唐人街吃完晚饭,沿着缅街开。路过“东北风味”,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在前方拐弯,回到饭店门口。发现上方的霓虹灯店名是暗的。下了车,我走到店前,趴着玻璃窗前向里看:漆黑一片。

      又过了一些日子,开过店门前,“东北风味”的招牌没有了,变成了一个北京烤鸭的霓虹灯。

           

上海滩大饭店
135-20 40th Rd., Flushing, NY, 11355
718-661-0900
地铁7号线在Main Street

鹿鸣春 (法拉盛店) Joe's Shanghai Restaurant
136-21 37th Avenue Flushing, NY 11354
(718) 539-9838
地铁7号线在Main Street

黄金商场 Golden Shopping Mall
41-28 Main St, Flushing, NY 11355
地铁7号线在Main Street


 

*照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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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MyNew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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