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位早逝的美国学生
到了学期末,不经意间又想到了这个学生。他离开学校和家人已经一年了。
去年四月的一天,是一个星期三,我象往常一样,在清早起床以后打开电脑,吃惊地读到一个邮件,一个星期二还在上我的课的学生,在星期三的凌晨自杀身亡了。星期二,他还交了作业,象往常一样,细致地专门印个封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在8点左右赶到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会见发送邮件的人,学校教堂的牧师,然后单独会见了已经到达的咨询中心主任,因为我们需要互相交换一下信息。咨询中心里已经有了两个看来是他的朋友的悲痛的女学生,在接受安慰。我问咨询中心主任,他来过你这里接受心理辅导吗?有关某个学生是否寻求心理干预的问题通常是不允许问的,但现在是特殊情况,我想我可以问。主任说,从来没有。我问,你们都确认了是自杀,而不是他杀或者意外? 他说,是的。
我认识这个学生已经两年,他也上过我的其他的课。他的外表是一个典型的白人孩子,永远都温和,有礼貌,甚至有点客气和小心,学习十分认真,从来不象其他有的学生一样经常旷课,或者寻找种种机会请假,或找种种麻烦。有时下了课,他还会单独留下来,很好奇地问我一些和授课内容并不直接相关,但他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这样的学生并不多见,所以我对他的印象一直都很好。我想我应该和他的其他老师一样,从来没有感觉到他有任何异常。但是现在,我想要理出一条线索:为什么一个一天前还一切如常的学生,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自杀?
我被告知,在昨天晚上的期末/毕业季狂欢之后,他离开了宿舍,但又给室友发了短信,室友感觉内容异常,报了警,等到警察在校园的某处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究竟死亡的方式是什么,我到现在也并不知道。我也开始了解到,他来自离婚后重组的家庭,经济情况并不太好,起初在一个离家较近的,更不知名的大学里读书,后来转学到我们这里。这里相对昂贵的学费,他是靠奖学金和贷款应付的。这里大多数学生学习纯文或纯理科,他却选择显得最为实用的computer science ,但其实他很喜欢文科。我相信,他是很珍惜这个学习机会的。
过度地去探究一个学生自杀的深层原因可能是不必要也可能不太合法的,因为归咎于抑郁症已经成了最简便的做法,也没有人有义务回答我的疑问。这所大学里有各类心理障碍的学生也并不在少数,而教师的标准做法是保持沉默,让学生去心理咨询寻求“专业”的帮助,但这种“专业咨询”其实无外乎倾听和让你深呼吸之类,很多学生也并不满意。我可以隐约地感觉到,在这个学生礼貌的外表和努力的表现背后,其实有着因为破碎家庭,经济状况,对未来的不确定交织而成的巨大压力,或许在和其他同学交往的过程中这种压力会更被放大,因为这里的本科学生中,开着宝马上课的也并不少见。在毕业季的狂欢和迷茫中,或许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内心的忧虑可能又会加强几倍。但是他内敛的个性,让他一直把所有的压力和困惑全部埋藏起来,直到有一天被彻底引爆。我甚至猜想,他是选择死在校园的某个角落,而不是宿舍里的,这符合他善良,为他人着想的本性。
星期四的课显然是没法再上了,我决定把它变成一场追思会。他星期二还在坐的座位现在残忍地空着,同学们一个个地回忆和他的交往,好几个女生都在流泪。他的一个朋友打开他的facebook,展示了一段文字,意思是他原本计划去中国学习中文,还有一段视频,居然是2008年的那首“北京欢迎你”。于是,我们就一言不发地坐在教室里,从头到尾地听这首冗长的“北京欢迎你”,看着屏幕上的成龙,李宇春等等象走马灯一样你来我往。北京还是欢迎他的,但他再也去不了了。其间,有一个男生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气氛的煎熬,狂奔出教室。他来自一个移民的单亲家庭,母亲抚养着兄弟几个,他是唯一接受资助上了大学的,现在也在学业和经济方面承受着巨大压力,有一次说着家事,竟然在我的办公室里嚎啕大哭。同学的突然离世,对于正在心理危机中的他,肯定有别样的冲击。不过我倒觉得,一个能够嚎啕大哭的男孩,虽然是丢人一点,但对于情绪释放倒未必是坏事。对于后者,我曾无情地在他大哭之后提醒他----尽管我没有义务,甚至没有权力这样做。我需要做的只是让他去接受专业心理辅导。我超越职权地说: 假如你不可选择地来自这样一个家庭,你应该更加强大。最终,作为一个男人,你需要的是别人的尊重,而不是同情。
学校后来在教堂里他举办了正式的追思会,以他的名字设立一个奖学金。假如这名学生还活着,今年五月应该顺利毕业了。当我偶尔回想起他的时候,总会也想到我的其他一些学生:他们家境良好,自然而然地性格欢快,自信满满,看来“正能量”也是需要条件的。逆境:物质的相对贫困和复杂混乱的家庭背景会渐渐侵蚀甚至吞噬一个人的信心,让人陷入精神贫困,这至少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而这不是学校常规的心理咨询能解决的问题。换一个角度看,生活本身未必真的对他特别苛刻,他未必不能在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过上普通中产阶级的生活,把个人成长背景中的阴影逐渐克服,但也许,每个人内心的魔障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