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羅馬」(Roma)
電影「羅馬」(Roma)
劇情片「羅馬」(Roma) 開場湧現水浪、水花、水珠。原來有人在磁磚上清理狗糞跟髒污。天空倒映地磚，晶亮的長方型，悄悄越過一架飛機。混水流出水孔，又從地表下，順流馬路邊，被人潮、車輛踩壓。 畫面黑、灰、白水墨。精密工筆的處理方式，跟此片導演艾方索柯朗（Alfonso Cuarón）2013年的「地心引力」（Gravity）完全迥異。
「地心引力」專注太空的最新科技；「羅馬」講地面上的「人」，主角是克麗歐（Cleo，亞莉扎阿帕里希歐Yalitza Aparicio飾）。柯朗導演寫了135分鐘的劇本，囊括心理、地理、環境；克麗歐的人物肖像，略去鄉村成長部分。透過她直視的觀照，演繹羅馬小區的社會百態。也暗藏隱喻：比方天上的飛機出現了四次，讓人琢磨良久。
素人阿帕里希歐沒有演過戲，但是她比受過訓練的明星還發揮得全面：克麗歐被一戶中上家庭雇用。片子寫意帶出她對雇主一家人的照拂：鐘鬧即起，洗/燙衣服、溼床單曬陽台、送孩子上學、安撫睡覺、服侍膳食、洗碗、擦地、清狗屎…她生就原住民的模樣：矮胖、黑髮、大眼、濃眉、厚唇、鼻弧形如百合花…跟西方希臘美在世界並存。
西班牙人上幾世紀在中、南美洲大肆霸地、佔財、殺戮、侵入天主教，與當地女子生下混種子孫。膚色歧視下，黝黑的淪為淡色人種的僕役。克麗歐只懂方言，不太通西班牙話。對生活安之若素，老家房子被政府收走，她無意返家，寧可衣食無虞，不惹麻煩。年少懷孕，被男友拋棄，雇主帶她看診時碰巧地震，她竟然不慌不忙，聽天由命。眾人趕緊救人時，獨留一個在氧氣罩裡的嬰兒，正也是她不願生育的寫照。
墨西哥的政局常引不平之鳴，因為政客把持財勢，不關心國計民生。「羅馬」劇本中有兩個恍恍惚惚的男性：素描中的男主人安東尼(Antonio，Fernando Grediaga飾)，幾乎不正視鏡頭。他經常出差在外。回家時引起全家歡呼，鳥啾犬吠。安東尼開的福特大「銀河」，東碰西撞，才拐入窄仄的車道。片子演到一半，他忽然已經另尋新歡，不再回到太太蘇菲亞（Sofia，Marina de Tavira飾) 和四個孩子的家了。
克麗歐的男友費民（Fermín，Jorge Antonio Guerrer飾）更成事不足。粗線條描繪的他徒有野心，想擠入上流社會，然而總是臨陣脫逃。兩人溜出戲院偷歡幽會。再次看電影，得知她懷了他的孩子，費民馬上尿遁。克麗歐後來挺著大肚子，去武術訓練營找他，他居然譏諷起女友，接著跳上卡車離開。1971年墨西哥政府鎮壓百姓革命，費民加入亂軍，碰巧克麗歐跟雇主在鋪子裡物色嬰兒床，費民差點對克麗歐開槍，他唯有再逃。克麗歐震驚下羊水破了，緊急被送入婦產醫院。
本片是柯朗的回憶錄，紀念自己母系的長輩：女主人蘇菲亞跟外婆特麗莎（Teresa，Verónica García 飾)溫柔敦厚；女管家克麗歐質樸可親。他間接暗示人性：比如安東尼難得回家，卻總埋怨到處髒亂。作妻子的委曲求全，百般討好也無效，所以安東尼遲早會拋妻別子。
費民去的集體武術班，有些像義和團。最玄的是：功夫教練教人打拳，虛幌幾招像在集氣，空中真還招來一架飛機，再試不爽。柯朗本人側諷這群烏合之眾的「刀槍不入」，不做政治批判；他也不高舉民族主義，遮蓋自己人的劣根，人性正/負面並呈，給世人和天使觀看。
火災乃導火線，亦是劇情轉變的分水嶺：上層階級在鄉間別墅裡吃、喝、玩、樂，不解民間疾苦。服侍他們的雇工擠在陋室慶祝年終。蘇菲亞被友夫調戲。 半夜突然有人呼叫救火。警急下全體出動。成人排隊水桶接力，孩子一邊取水消滅星星火源。拉美的魔幻寫實，彷彿在次日的霧色裡冉冉升起：前夕身著巫師面具的同個男人，醉醒之間遊蕩歌唱。灰飛煙滅中，一堆迷羊縱走山丘。克麗歐此刻想起她久別的老家。
蘇菲亞跟特麗莎帶著母姓的大愛關心克麗歐， 她們沒有用貞節、道德去責難她未婚懷孕；相反的，繼續雇用這名懷著身孕的年輕女工。特麗莎甚至帶著克麗歐購買嬰兒床。生產的那一段拍得很震撼！兵荒馬亂中，幾經波折，克麗歐才被救護車運進產房，醫生把僵紫的孩子拉出來，他已經沒有生息的跡象。克麗歐躺著，扭頭看孩子的急救過程，等待奇蹟。婦科和小兒科醫生在設備缺乏、人力有限、盜匪猖獗的條件下，已經盡全力。克麗歐也不過十幾歲，受了刺激，此後不願開口說話。
克麗歐內疚中找到了靈魂救贖：曲終蘇菲亞帶著孩子與克麗歐出遊玩海。海浪如潑墨，潮湧逼岸。其中兩個孩子禁不起海水的呼喚，興奮下去游泳。浪花層層、疊疊、波波，既誘惑人，又危險。孩子被捲入濤浪中央。不會游泳的克麗歐邁出身體，危難漲潮中把兩個生命拯救回來。她渾身濕透、顫抖，沙啞的聲音脫出心底的懺悔：「我不要生下那個孩子。」海水洗盡罪愆，六個人相擁慶生。
蘇菲亞重新調整，找到工作養活家庭。她買了小型車，這回順利開進車道。清晨跫音傳過吹短笛的小販 。抬頭望天，街道巷陌將它切割成長框，日光下無新事，一架航機又飛越地面。華人雜誌 #208 January,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