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悼念这些我认识的人
回顾、悼念这些我认识的人
又到8月18日,49年前这一天,毛泽东上天安门,天翻地覆的文革由此掀起高潮。
在这潮流下,到底死了多少人,至今没有确切数字。最高的说法是二千万,比较实在的是三百多万。我们普通老百姓是没有办法搞清楚的。
我能够确确实实说得清楚的,是我认识的,生活在我周围的,有八个人是在文革中,因为受到迫害而死。
至今,时间过去四十多年,可能有些人已经淡忘他们了。在这8月18日到来的时候,让我们回顾他们的音容笑貌和再次悼念他们的亡灵。
先说我家的朋友。
第一个得到朋友在家自杀的消息是1966年9 月1日,是上海掀起抄家高潮后的几天,我母亲的朋友,家住吴兴路的吴太太与李太太。她们是二姐妹,也六十多年龄了,吴太太丈夫是国民党高官,解放前已经过世,李太太丈夫是香港开纱厂的老板,因为老板有了姨太太,所以她们二姐妹一起住上海,生活很富裕。在被抄家和侮辱后的第二天二人在家开煤气自杀。
9月5日知道为我母亲看病的朱医生在家自杀。朱医生是上海有名的看肠胃病的专家,解放后在医学界还是有很高地位。知道朱医生过世,我去他家吊念,知道他是在抄家和医学院揪斗反动学术权威的双重打击下,吃安眠药走了。
到10月,我家弄堂里的邻居,一对姓胡的老年夫妇上吊自杀。他家是无锡人,过去在无锡开工厂,很有钱,一个女儿送到美国去了。这对老年夫妇为人诚恳,当时情况下做人很谨慎。记得前一天的下午,我在弄堂里看到老先生要走出去,我随便问问他去哪里,他说去理发。第二天上午弄堂里就传出二人在家自杀已经亡故的消息。可怜的老人是理个发干干净净的走了。后来听说是因为要逼他们交出根本不存在的巨款,他们选择自杀的路了。
还有我认识的一位女士,此人姓倪 ,与中国赫赫有名的宋家是亲戚,当时也六十左右了,她没有结过婚,有个养女,到这时候可以说是靠她单身一人在应付了。到1968年4 月,社会上又开始搞清理阶级队伍,那也必然殃及池鱼。4月一天,我在武康路遇到她,我家就住在附近,她说到你家去看看。想不到过三天,因为造反派以她回被赶出的家拿过东西的罪名要找她麻烦,她就从武康大楼跳楼自杀了。那天她到我这被抄得空空如也的家,我们也拿不出什么来招待,大家都是嘘唏一番。记得她看到地上角落里有一只古董鸡红大花瓶,她一看说这是好东西,怎么红卫兵不拿走啊,我说这有个故事了,当时红卫兵已经把它抱在怀里要拿走了,突然从瓶里跳出一只大老鼠,吓得这些外强中干的强盗逃也来不及。这就是我们互相见面的最后一次。
当年我工作在卢湾区一中学,我的英文教研组八个教师,五位老教师,三个是大学毕业年轻教师。就这八个人,到1968年,受到迫害死了三个。
第一个自杀的老师姓商,此人是北方人,造反派说他姐姐嫁了国民党高官在台湾,因此潜伏特务的帽子对他最合适了。据我和他的接触,他也说过他姐姐是普通人,解放前去了台湾。他为人比较拘谨,全家六个人靠他工资生活,景况也不好。七斗八斗要他承认是特务,终于一天中午,造反派吃午饭看管不严,他从四楼跳下,头着地,没有救了。
第二个姓罗,68年时候已经到退休年龄。由于他的经历,此人在学校是处处当心。解放前他在国民党的中纺公司工作,解放后在交通大学教过书,反右成为右派,几年后脱帽到中学教书,这老师英文也好,我更欣赏他的中文底子,一手好书法。
已经同意他回家退休了。事情的发生,现在说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了,一天学校的一位姓陈的造反头头在电车上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这朋友说起过去在交通大学认识你们学校的罗老师,这造反头头就问他,这罗老师可有问题,可能这人过去与罗老师有过矛盾,因此说,这人问题大了。这造反头头一回学校,就把这当最大的事情来处理了。调兵遣将要批斗大特务罗老师了。
由于罗老师人缘还不坏,就有造反派中的人给罗老师通风报信,老先生没等造反派上门就离家出走。几年后才确实知道他是买了去宁波的轮船票上了船,没有下船,中途跳海自杀了。
第三位姓季的老师,常州人,解放前东吴大学毕业,家庭出生是地主。因为地主出生,文革一开始就是惊慌之鸟了。天天手里拿着红宝书不敢放下,嘴里喃喃的念毛经。造反头头不放过他,把他关起来,要他交代在东吴大学怎样破坏学生运动。这无中生有的事情怎么说得清楚,隔离室一关二年。我也因为一点小事情在隔离室关过一个月。季老师给我说他老娘已经84了,不知道怎样了。我说他们就要放我了,我给你去看看你老娘,季老师想了再三不给我地址,他说不能够连累你。这样的好人,最后被斗得发心脏病,一命呜呼。
以此文纪念这些被文革迫害至死的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