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91)体验孤单
林叶子拖着疲惫的脚步上楼,开了锁,推开门,把身体挤进门内靠在门上,推动着大门在身后合上。
她开了餐厅的灯,踉跄地走进客厅,靠着茶几滑坐地板上的一只大大的坐垫上,摘下了帽子。
她的眼前晃过李婉婷尖叫着逃出饭店跌倒在地的情形。她看见暗红色的血在她麦色的腿上蜿蜒爬行。她看见李婉婷老板惊恐不知所措的眼睛。她看见胡启东惊愕痛苦的脸。
她看见自己很丑陋,像一只邪恶的蝙蝠,拍动着无羽的翅膀。
她没开客厅的灯,她借着餐厅透过来的光向对面墙上看去,那幅《罂粟》在沙发的上方,她能感受到那妖异的颜色——发紫的蓝色背景,花朵的红多像李婉婷腿上蜿蜒的血迹!
她跪行着爬到沙发下面,坐在地板上,身体靠着沙发,无力地闭上眼。
手机响了,她看也没看,机械地放在耳边接听。
是邢文韬:“叶子,那笔版税我帮你讨回来了,今天应该已经到了你的账户里,你收到没有?”
林叶子完全忘了怎么回事:“什么版税?”
邢文韬说:“就是出版社私下里再版的版税啊。”
林叶子想了起来。可是这笔钱对于她来讲有什么意义?她说:“谢谢啊。下次再有这事,你别给我了,直接捐给希望工程吧。”
邢文韬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怎么声音有气无力的?”
林叶子说:“噢,没事,天太热,我苦夏。”
那边邢文韬犹豫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吞吞吐吐地说:“叶子,我跟女朋友分手了——”
女朋友?那个春节去拜见了未来岳父岳母,都已尘埃落定打算结婚的女友?分手了?
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叶子,以后让我替瑞星来照顾你好不好?”
林叶子脑子停摆两分钟,才明白过来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文韬,你是个好男人,请用你的理智好好做个思考——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是个好女孩,我不像瑞星说的那么好,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
邢文韬坚定地说:“我考虑了很久了。做出这个决定我是很慎重的。我跟她的关系再继续下去,对她也是不公平的。即使你不接受我,我也回不去了。”
还算个有担当的男人,没有拖着一个挂着一个,而是了断一个再开始一个,而且想开始的这个还是未知数。
林叶子长叹一声说:“文韬,你见过鸦片花吗?那是一种单瓣植物,花瓣看起来很单薄,颜色很漂亮,茎很细,风一吹就弱不禁风地摇摆,惹人痛惜爱怜。可是它却很柔韧,怎么摇摆也不会折断。它还有毒,慢慢让你上瘾,堕入万劫不复。”
邢文韬在电波的那一端一头雾水。
林叶子接着说:“很多事就像这鸦片花一样,你看到的不是真相,真相隐藏在美丽的外表背后,可能很丑陋。”
邢文韬:“叶子——”
林叶子轻声说:“去,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买一束玫瑰到女友家,去跟她道歉,说你喝醉了,不知所云,请她原谅。”
邢文韬:“叶子——”
林叶子轻轻地挂断电话。她起身走到写字台前,拧亮台灯,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书里找到那本《海盗与海盗婆的故事》。
我的身体穿过阳光
我的心划开黑暗
悲伤在身后重合
琴声渐渐弥漫
来吧,我的影子
只有我理解你的孤单
来吧,我的爱人
只有你能给我温暖
为什么隔了这么久,她又重新体验到了悲伤在身后重合的孤单?
继续还是罢手?她托住头,陷入迷思之中。
恍然中,她看见罗瑞星在向她微笑地叮嘱:“叶子,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过去有多少不愉快也好,有多少爱也好,都忘记,重新开始。”
爱能忘记吗?恨能忘记吗?重新开始真的很容易吗?为什么生病的不是她,死的不是她?这一刻,她深深地感到,死是容易的,活是多么艰难。
她感到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
还是走吧,到另外一个城市重新开始,或者等待出国。罗瑞星刚去世的时候她就在申请美国和加拿大的一些学校,已经在陆陆续续地递材料。
据说办得最快的是读语言。
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一念到此,她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形象——胡启东,他温和而成熟的笑容,夜晚的温存与缠绵,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留恋?
她趴在书桌上,捧住了太阳穴。
手机响了,她不想接听,她累。
手机响个不停,她抬起头,回到沙发,从茶几上拿起手机看来电显示,是胡启东。
她摁下接听键,放在耳边。那边胡启东的声音带着怒火,厉声责问她:“今天在饭店你跟婉婷碰过面是吧?”
他从未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兄长般的亲切和和蔼。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大事难事,他总是临危不惧,用智慧和成熟的态度去解决。
她一时半时有些短路。
胡启东的声音带着一种干燥的愤怒:“你说是不是啊?”
林叶子机械地回答:“是。”声音里没有任何表情。
胡启东的怒火在进一步上升中。他接着质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林叶子半天从不知所措中惊醒,冷笑着说:“我没说什么。我说的都是事实。”
胡启东语气中火药味越来越浓:“事实?什么事实?你到底说些什么?”
林叶子冷静地说:“我说胡家人在一起聚餐——我说错了吗?我还说——”
胡启东咆哮了:“你故意的,你是故意让她误会的是不是?你知道她跟我妈我姐姐的关系不好,你故意的是不是?”
林叶子一字一顿地说:“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胡同学,请你不要忘记,她是你太太,你太太跟你的母亲姐姐关系不好都是你告诉我的。在你太太独自去海南度假的时候,我并没有邀请你,是你自己跑到我这里过夜,并且彻夜不归的。你要是后悔了,请去庙里找菩萨,或者教堂里找上帝,再或者跪在你太太的病床前请她原谅,但是不要冲着我发火。知道什么叫好汉做事好汉当么?!”
说完她收了线,关了电源,把手机愤怒地掷回沙发。
他跟太太结婚后一直不育,这一次太太意外怀孕,他却懵懂出轨,结果太太意外流产,他们盼望已久的孩子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没了,他后悔了,他痛苦了,他需要找一个替罪羊来减轻他的心灵负担。
于是他只能把她推出来替他顶罪。他守在病房一晚上,想清楚了前后细节,选择对着她咆哮。
男人也不过如此,爱情也不过如此,虽然他们在前一天还彻夜缠绵,耳鬓厮磨。
她想坐下来,静下来,却不甘心。过一会儿,她抓起手机,抓过背包,将手机塞进背包开门下楼,跑到大路边拦了一辆出租,直驶李婉婷被送进的医院。
在急诊里室里,她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张望着,直到碰见一个过路的护士。
她自称是患者的表妹,上前询问。
护士打量着她说:“做完手术,情况稳定,送进病房了。现在天这么晚,探视时间已经过了,你明天再来吧。”
林叶子问她是哪间病房。
小护士那天心情特别好,特地去查记录,将病房告诉她,并且说:“你那姐夫可真体贴,要的是最好的单间病房。”
林叶子拿了她给的小纸片道谢而去。
她朝着病房走,在门卫处给拦住了,说探视时间已过,让她明天再来。
她转身离开,又跟门卫确认李婉婷的病房号,准确无误。
走出医院大门,她坐在花坛边借着路灯的光拿出手机,从里面找出一个一直储存却从来不用的号码,飞速地发了一条短信。
如果生活是一场话剧,那么就让我们演完它,直到帷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