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烙印(三)
不久前,多伦多市府广场举办露天艺术展,这是我喜欢参加的一类活动,于是就早早过去挨个看了个遍,然后坐到喷水池边的石台上晒太阳。这时有一对亚裔老年夫妻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老太太腿脚不利落,柱了手杖,老头手里提着一个印有国内知名厂商牌子的袋子。从外形风貌上看,估计这是咱们国内来的长辈。两位老人走到我坐的石台的另一端,弯腰把策展方印制的宣传册页铺展开来,放到石台上,然后坐了下来。这下我看明白了,这种特爱干净的方式习惯基本上是我族人士特有的,因为在我们的祖居大陆,到哪都是黄尘一片,而其他地方的人就不一定能理解这种举动的必要性了。比如说,多伦多这地方经常下雨,露天的石凳石台都是干干净净没有灰尘,过往行人如果走累了想休息一下,就会随性地坐下,极少有这么在意讲究的。过了一会,老俩口开始剥桔子吃,不知是吐核还是习惯性吐痰,那老男人隔一会就会扑地一声仰头向喷水池吐点什么。弄得我心里有点毛刺刺很不舒服。后来,一位估计是二老女儿的妇人走过来,操一口内地方言叫俩人上路。这二老慢慢起身离去,石台上留下横七竖八几张坐皱的废纸,地上扔着几块桔子皮。
如果说上了年纪的人,习俗深忘性大,本意并不是要给他人带来不便或不适,这也将就说得过去,可他们的那位正值中年的女儿脑子里那根筋也不往别处转,对眼前的一塌糊涂毫无反应。这种事我以前也经历过,去年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火车站就见到这么一位。佛罗伦萨是个非常繁忙的旅游城市,可它的火车站候车室却不是很大,统共座椅也就三四十张。在这等车离去的,大都是过往几天玩得尽兴身体疲惫,想找个地方坐下歇会的,但基本人人都很自律,在自己得到方便的同时也尽量给别人留有方便。候车室里人来人往,很是拥挤,大体上还是欧裔白人居多,偶尔几个亚洲面孔,就很显眼。我当时远远看到前面有排座椅最边的三个座位上边没有人头,可能是空着的。于是就拖着箱子走了过去,等到了跟前,才发现有个穿戴讲究的中年亚裔妇人正横躺在这里,脸对着椅背在看手机上的中文微信。我抬头看了一下周围的人,倒都没有鄙夷之色,大家个个若无其事各有专注,有几个双手抱怀站在附近的外人,偶尔用眼角瞥一下这边,然后相互间挑一下眉毛以示默契。
还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带家人一起去郊野划船漂流。一行人中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半大男孩子,一个是在美国出生加国长大,行为举止成熟稳健,另一个是在中国上完初中过来加国,长得高大俊朗,多才多艺。这一路下来,我们发现,那国外长大的男孩很会照顾团队,当我们路遇浅滩时,他总会跳入水中帮助把所有的船都推动前行,到了岸边他也会跑前跑后把所有的划艇固定归位。 而那个高大俊朗的男孩却从不下水推船,遇事总是需要大人提醒照顾。这次经历让我事后感触颇深,关心他人的潜质好像不完全是先天的智商或情商带动的,这里很大的程度是来自成长环境和所处文化的熏陶塑造。老一代的人,思想上行为上总是让人能看到固有习俗的影子,那其实就是一种民族文化的胎记,很难摆脱,很难去根儿。顺应习惯,使我们总是认为自己做事的方式都是天经地义,根本意识不到这里可能存在的思维偏差甚至是人格缺陷。但是孩子们不同,尤其是受过另一种文化哺育的孩子们不同,我真的欣赏他们的纯真正义和开放。
仔细想一下,我们都能明白,任何生物存活于世的最终目标都是要把自身的基因传续下去。为了夺得自然选择的惠顾而不被淘汰,这一过程自始至终都是排他的。人类当然也不例外。这恐怕就是我们天性自私的根本原因。自私其实就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本能防范。也许,只有当我们需要在自身的本体存亡和自身的基因延续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人性中的善和爱才能激发出夺目的光辉。这样感人的事情,我们以前听到过许多,比如有母亲为了保护孩子,在地震发生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掩护,挡住坠落的砖石;还有父亲为了抢救患病的子女,不惜献出自己的内脏器官,等等。但是,如果要延续要救赎的,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是自身的需要传续的基因,我们还能有那样的理念和智慧去为他人承担那样的道义吗?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发生的列宁格勒战役,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惨烈的杀戮事件。在那场时间跨度为28个月的战斗里,不算双方投入的军事人员,仅仅是在那座城市里死亡的平民,总数已超过一百万人。而这其中,有相当大的比例是死于德军包围造成的食物短缺。在战争开始的1941年秋,以当时苏方面临的恶劣条件,每个非战斗人员每天只能领到300克口粮,而这样的配给额度依照库存只能持续一个多月。当时,就在被几十万德军铁桶一般围困住的列宁格勒市区里,在一幢大楼内,有一个隶属于列宁农学院的种子库。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农业种子基地,里面储藏了将近四十万粒各种各样农作物的种子、根属食物以及风干的蔬果。这些都是系主任尼古拉..瓦维洛夫(Nicolai Vavilov)带领他的团队,经过十多年的辛苦和努力从世界各地采集回来的成果。就在战争最为艰难的时候,这个团队的每一个成员都在拖着虚弱的身体,轮班保卫仓库里面的种子。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中的不少人一个个在饥饿中死去,其中一位成员在临死前留下的一封信中是这样写的:当全世界沉沦于战火之中时,我们守护这些收集来的食物的种子,留给未来的人们。。。
由于反对斯大林认可的学术权威,尼古拉.瓦维洛夫被当局逮捕,1943年饿死在离他的同事不远的一所监狱里。后来,为了纪念这位为人类文明作出过杰出贡献的科学家,世界上有许多种子基地就是以瓦维洛夫命名的。而现在对于我来说,每当有人提起人性,赞誉人性的光辉,就会让我想起瓦维洛夫,想起列宁格勒曾经有过的那些饥饿难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