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48） 永不原谅

胡启东敛起笑容皱眉道：“小小年纪红口白牙也不嫌忌讳！”

林叶子转过头去偷看他，瞪着眼睛说：“生气了？”

胡启东板着脸说：“听没听说过有句成语叫一语成谶？”

林叶子说：“真的生气了？好了，别生气了！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给你道歉！就算一语成谶，也应验在我身上好不好？”

胡启东紧绷着的脸笑了：“又胡说八道！我是叫你不要口无遮拦，说嘴打嘴，现世现报的事情不要不相信！年纪轻就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也不怕，真是要命！”

林叶子嘻嘻笑道：“好了好了，不生气就好。”

胡启东看她一眼，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车子转入滨江大道之后，一直往东郊开，人行道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少，胡启东把车子停在路边，招呼她下车，一起向江堤走去。

江面黑魆魆的，江中心有条船在缓慢地行使着，远处的灯塔一明一灭，显得整个江都非常沉寂。

林叶子问：“那是什么船？”

胡启东说：“大约是运沙船。”

林叶子对着江心喊：“啊～～～～哎～～～”

胡启东快给她吓出心脏病了：“你，你疯了，深坑半夜的！”

林叶子说：“喊了我心里舒服多了。不信你也试试！”

胡启东笑道：“我早就不郁闷了，不用半夜发神经！”

林叶子反问：“真的？可是我为什么一阵郁闷一阵不郁闷？”

胡启东叹道：“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沉的心事？还未你妈妈和你奶奶家的那些事生气啊？我劝你啊，上一代的恩怨你还是不要掺和了，让它翻过去了吧。不管怎么说，你奶奶和你姑姑应该是爱你的吧，毕竟你们还有血缘。”

林叶子冷笑道：“我是想让它翻过去啊，我想把它们都忘记，可是这家人就是这么讨厌，我都躲到这里来了，他们居然还能千里迢迢地找过来，非要跟我攀亲戚！”

胡启东忍不住笑了：“怎么叫攀亲戚？你们本来就是亲戚嘛！你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如果再六亲不认，那岂不是更孤独？有个亲戚来往来往也好嘛。我说的翻过去，不是说要你把他们都忘了，而是说原谅，从心里原谅她们。”

林叶子转过头来，瞪着眼睛皱着眉，眼眶里盛满了火焰，在路灯下闪闪跳动着：“如果我妈没死，也许我会原谅他们。可是我妈死了。她是被气死的。你见没见过一个可怜的女人孤独地躺在医院里，所有的人都盼她死，她为了一口气，为了不让她们得逞，死撑了两年，最后瘦成一把骨头，轻飘飘的没有一点份量。”

她的声音在这黑色的夜里显得凉冰冰冷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她喘一口气接着说：“就算是一个陌生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路边，也不应该盼她死吧？何况她是我妈，是妻子，是媳妇，是弟妹，那么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算她不惹人怜爱也有些亲情在里面吧？怎么可以去折磨一个病人？你见过这么冷血的一家吗？你知道我妈临死前恨她们恨到什么程度了吗？她请了律师请了公证跟我父亲办离婚，分割财产，把所有她能支配的财产都放在了我的名下。所有的这些事做完，她第二天就咽气了。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女儿，妈妈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要知道保护自己，什么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似堤下的江水脉脉无声地流动。她抬眼看他，泪水在路灯的灯光下如同钻石一样散发着晶莹的光芒。

胡启东手足无措，自夹克口袋裤袋里摸纸巾，却什么也没摸到。

林叶子说：“我考大学就考到了这里，离家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到他家的人，他们家的人对我来讲是陌生人，猪狗不如！我甚至在这边给我妈买了墓地，这辈子也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胡启东说：“噢，说起来你好像是西安人。”

林叶子从无声流泪到呜咽出声。她可怜巴巴地说：“我可以借你的肩膀用用吗？”

胡启东还没明白过来，腰就被林叶子抱住。她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肩膀里，呜咽着，继而痛哭出声。

“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什么叫孤儿，你不知道，你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你才会轻飘飘地说出什么原谅。如果你被人害得很惨，被人害成孤儿，你也会一辈子不能原谅。”

胡启东挣扎着支楞着双手，将之向两边侧伸，像是伸开双臂在迎接某个外国友人，热情拥抱。只是怀里的这个女孩不是个所谓的外国友人，也不需要人的迎接，已经匍匐在他的肩上，痛哭流涕地诉说着自己作为孤儿的心结。她的肩膀耸动着，眼泪横流着。这泪水带着温度，透过衣服湿透了他的肩膀。

湿透的虽然是肩膀，可是他的心里似乎有洪流涌过。

他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只手拍拍她的背，柔声地哄道：“好，好，那咱们就不原谅，离他们远点，要多远就多远。以后你会跟一个男人成立自己的家庭，这些伤痛都会慢慢淡忘，你会生儿育女，这样就有了自己的亲人。”

林叶子想起跟罗瑞星在一起的年三十，她的手指摁在他的唇上，轻声地说：“你会好的。真的，你会好的。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一起移民到国外去，住在一个小镇里，生很多很多孩子，一起把他们养大成人，把他们放飞。等到过节放假的时候，他们从四面八方回来过节，兄弟姐妹们相亲相爱。答应我，我们一定要实现这个目标。”

如今伊人早去，只留给她一身的伤痛。她越发痛哭起来，声音由恨转成了深深的痛楚。

一种自灵魂深处发出的哀恸，另胡启东两只手臂不由自主地抱住她的双肩。

他们的身后，汽车的喇叭声响起。这声音太奇特，林叶子止住了哭声，抬头向胡启东身后看去，忽然推开他退后一步，红着脸说：“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眼睛依然红红的，低头不安地盯着扭动的脚尖。

胡启东转头向身后看去，只见李婉婷坐在一辆黑色的通用车里安静地看着他们。他认识这辆车，是她同事兼好友的车。他再次往车里看看，似乎除了李婉婷再无别人。

李婉婷从车里走下来，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抱住双肩冷笑：“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真是好景致，天然的抒情舞台！“

林叶子连忙说：“胡夫人，你误会了。上次的手机短信的事你就误会了，那两个短信是我群发的——”

李婉婷张着嘴笑，却笑不出声：“上次的短信是群发，这次的拥抱是群抱？我误会？都成这样了我误会？不错啊，借机从家里赌气出走，邀请佳人共进农家餐，然后再来江边赏景抒情。果然家里的老婆哭能令人发疯，外边的小姑娘哭能让人怜香惜玉，看来是我煞风景了！”

农家菜？胡启东恼怒地问：“你跟踪我？”

李婉婷冷笑：“你太自作多情了。我跟踪你？我不过是还没吃晚饭，约了朋友一起吃饭，在停车场看见你的车，觉得好奇，于是让朋友打车回家，我借她的车跟出来看看，看看你胡大经理会有什么精彩的表演。你们果然都没让我失望，太精彩了，我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精彩的爱情对手戏！”

胡启东说：“你胡说什么？！”

李婉婷说：“我胡说？难道现在眼见都不为实了？”

林叶子拿出手机找到那条群发的短信，走上前递给李婉婷说：“胡夫人，我说的都是真的。今天我吃饭的时候还在跟胡经理说，要找你好好解释一下——”

李婉婷忍无可忍，挥手一记耳光打在林叶子的脸上，恨恨地说：“你深更半夜跟我老公在这里搂搂抱抱拉拉扯扯，还拿手机来跟我说这是误会？！你不觉得你太滑稽了么？！”

这一掌大约是用足了力气，打得林叶子几乎旋了 180 度，手机飞出老远。她捂着脸，两眼含泪地愣在当地，然后眼泪垂下。她挥袖擦了把眼泪，走到手机旁边捡起手机，看也没看地放进口袋，甩动一双细长的双腿飞奔而去。

胡启东看看李婉婷，再看看林叶子，一时间脑子停滞，无法反应。

林叶子横穿马路，跑到马路对面，几乎跟一辆卡车擦肩而过。胡启东一声惊呼闷在肚子里，心惊肉跳。

林叶子伸出手来叫出租。可惜这个地方已经是城郊，出租很少，偶尔几辆自高新产业开发区过来，已经载有客人。

林叶子边走边招手，一辆卡车停下，似乎司机对着林叶子说愿意搭她，林叶子吓得望风而逃，顺着人行道往前飞奔，一边跑一边回头观望。

胡启东再也忍不住了，对李婉婷说：“你先回家，我随后就来。”

说完他走向自己的车，显然是要送林叶子回家。

李婉婷又惊又怒，大叫：“胡启东！”

胡启东冷冷地说：“这个地方人荒马乱的，叫出租都叫不到，一个小女孩深更半夜的，会出事的！”

说着他坐进车里，发动汽车，把头伸出窗外：“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但是现在我要先把她送回家。”

汽车往前开动，在前方路口调头，迅速开到林叶子身边。他停下叫她上车，她回头往李婉婷的方向看了看，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胡启东下来把她推进后座，自己再回到车里把车开走。

李婉婷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头脑里一片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