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女人, 施特鲁姆的地狱和天堂,克雷莫夫被诬陷毒打(18)
我在读苏联作家格罗斯曼的小说《生活与命运》电子版,此书被称为“20世纪的《战争与和平》”。每天50页,与你分享。
俄罗斯的女人, 施特鲁姆的地狱和天堂,克雷莫夫被诬陷毒打(18)
40章开始
叶芙根尼雅家里来了很多先后从监狱放出来的新朋友。总是问她“有什么新消息吗?”她现在很老练,学会接待他们,总是安慰他们:“别着急,刚出来的人都是先住医院,住进医院就好了”
似曾相识!当年老爸从牛棚放出来,也是先住院,看病。。。
叶芙根尼雅几次去内务部监狱给克雷莫夫送东西,都被拒绝。但是她不灰心,说不定哪天就能送了呢?
她也去过克雷莫夫在莫斯科的家,邻居告诉她,来过两个军人,撬开门拿走些东西又封了门。邻居说,“感谢上帝,我可啥也没跟你说”。接着又低声“是个好人,自愿上前线的”。
叶芙根尼雅心乱如麻。
不久前她还在古比雪夫,准备到前线跟诺维科夫度假,现在是对他心存愧疚;又是担心克雷莫夫安危。又觉得诺维科夫有他的圈子他的向往他的希望,她跟他的熟人那些朋友那些将军、上校夫人们谈天说地,是荒唐的。她明白了,他俩分手时注定的,但是还有斩不断的柔情,想他的双手抚弄她的双肩。。。这样刚强粗放和温存腼腆集于一身的奇特人物,有男子汉特有的励志直爽和善良。
她还是要跟克雷莫夫走,尽管他不能原谅她,一辈子责备她。但是他需要她。
俄罗斯女人啊!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读到这里,我想起了那些抛弃贵族的名号抛弃富贵荣华,也跟随丈夫和情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女友们,想起了看过的相关的一部电影,可惜名字忘了。
晚上,叶芙根尼雅在姐姐家,她说“我是个小母狗”。大家都笑了。但是她认真。
她讲她在古比雪夫的一位熟人李莫诺夫(记得吗!就是那个他们父亲的旧交、把她办不到户口的情况反映给州委书记的文艺理论家)讲给她什么叫初恋。
初恋就是维生素缺乏症。比如丈夫跟妻子过腻味了,精神饥渴,就像母牛缺盐,极地工作着吃不到青菜一样。妻子虽然意志坚强挥洒大度,可丈夫渴望软语温存和娇羞怯懦。
姐姐的女儿娜佳问:“如果一个人需要好几种维生素呢?A、B、C、D都需要呢?”
施特鲁姆对柳德米拉说,你妹妹讥笑我们知识分子有哈姆雷特双重性格,彷徨徘徊,犹豫不定。我认为,正是由于他们的犹豫和怀疑,才有伟大的发现,才能写出传世佳作。一旦需要也会赴汤蹈火,不比头脑简单的傻瓜做得差。
妻子说,谢谢,这就是你对母狗的理解吗?
是的。
有道理!
他们聊得轻松,但是这样的话题很少。大部分谈战争,谈监察制度。
叶芙根尼雅要回古比雪夫,这次她自行来莫斯科探监,都被拒之门外,为此,她写了不少申诉。
柳德米拉出门回来抱怨,熟人们的妻子都不和她打招呼了;
施特鲁姆一听见电话响就发抖。吃饭时总说,好像门铃响。姐妹两个明白,他是怕被捕。
柳德米拉说,这是迫害症逐步加重的症候,1937年精神病院都是这种人。
施特鲁姆虽然自己不得安宁,但对叶芙根尼雅体贴备至。他说,“你住在我们家,为被捕的人奔波,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对我无所谓。这就是你的家。”
外甥女娜佳说,“老一代人一定要有信仰。克雷莫夫信仰列宁和共产主义,爸爸信仰自由,外婆信仰人民和工人,可我们新一代认为这都愚蠢。人活着不要有什么信仰。”
我天!这是说上世纪40年代的年轻人吗?好像说今天00后啊
施特鲁姆一大早激动兴奋:“我们收复乌克兰了!”
叶芙根尼雅也从外面回来,同样的表情“让送东西啦!让送东西啦!”
女儿娜佳叫道:“打开收音机!”
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历数战功卓著的将军和部队,最先念的是集团俱司令托尔布欣上将,接着“还有诺维科夫上校指挥的坦克军”
叶芙根尼雅轻轻啊了一声,可是接下来“光荣永远属于为我们祖国自由和独立而牺牲的英雄们”时,她哭了。
诺维科夫牺牲了?我也好痛惜这个坦克军军长!
研究所开会针对施特鲁姆,有人让索科洛夫发言,因为他们最熟。索科洛夫说,夜里心脏病发作,说话困难。
研究所开始批判施特鲁姆。
有人批施特鲁姆理论有问题,有人忏悔不该轻信施特鲁姆,有人凭空捏造。
施特鲁姆不做任何回答。他也不恨任何一人。
他在科学界颇有名望,很难安排他去做低级工作,不能当编辑,甚至不能去教物理。想到失去工作,穷困潦倒,他想“真不如去坐监狱”
可是柳德米拉和娜佳靠谁养活啊。
别墅里的草莓多美啊,可是要收回去了。
娜佳需要一件大衣,哪儿弄钱去?
卖东西?战争时期谁会要瓷器和钢琴?要不,去当兵?
他对妻子说“沙皇时期的造反派倒是挺舒服。失宠遭贬了,坐上马车离开京城,回到庄园打猎聚饮,园中散步,写写回忆录。”
他想念玛丽娅,甚至厚着脸皮让妻子打打电话。
到夜里他就战战兢兢,可是一想到死,他又什么也不怕了!
作家对这个犹太科学家的刻画从始至终最复杂最活灵活现了!
妻子也变了。再也不给房管员打电话“给我派个钳工来”,也不在楼梯上问“谁把脏东西倒在垃圾管道外面了?”
她也不再穿贵重外套,就穿一件早就想送给开电梯女工的外套,扎一条灰色旧头巾。
就这么样过着,直到有一天电话响了。
“您好,施特鲁姆同志”
“您好,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这名字很生疏,其实就是个斯大林。
“我觉得,您的研究很有进展。”
他讲话缓慢有喉音,抑扬顿挫的。
难道是骗局?
“您不感到战时外国资料不足吗?您使用的仪器是不是齐全?”
电话两三分钟。施特鲁姆和柳德米拉依旧像没接电话前那样呆坐着。
“我没悔过自新,我没俯首帖耳,也没给他写信,他自己打来电话?”
每一两年莫斯科就会有传闻:斯大林给某电影导演打电话,斯大林给爱伦堡打电话。。。
于是,就会颁发奖金,拨给住房,再为此人专门建造一个研究所!
施特鲁姆明白了,斯大林已经知道,国外开始重视核物理学家了。
他又可以科研培养学生,在教科书和杂质占有一席之地了。
他还有一种情绪:即对迫害他的人居高临下的情绪。他不想报复他们,以恶抱怨,想起那些人对他感到恶劣污浊残忍而卑微的勾当,他觉得他整个身心都痛快。他们月野蛮月下流,现在他的回忆就越惬意。
娜佳说,“妈妈,你再去内部商店,太太们又要笑眯眯点头哈腰了。”。
施特鲁姆迫不及待让所有人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不想让玛丽娅——索科洛夫的妻子知道。他觉得,还是落魄潦倒的时候,爱情更有滋味。
施特鲁姆一向反对叫斯大林父亲、天才,今天,他觉得,赞歌唱得越响亮,他越感到欢欣鼓舞!他为自己的胜利喜悦。
克雷莫夫被审讯。他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一次国内战争,党龄25年,没当过土匪,没上过法庭。审问员翻他的档案。问他一个女人的名字,还有共过事的人,这些人的小名外号妻子倾覆,都一清二楚。评论某人的讥讽话,某本书的读后感,生日上胡乱祝酒,给大会主席团几句发泄不满的字条,统统收在系着细带的案卷中。
审问员亲切的小声问,“法西斯党徒加肯是怎样发展您参加间谍破坏工作的?”
“这是诬陷!”
“战前,您曾经向国外的托洛茨基中央报告国际革命运动主要领导人的思想动态”。
就是一个白痴,一个混蛋,也不会相信这个可怜的肮脏的犯人是叛徒。克雷莫夫自己坐在审讯员位置上也不会相信。
他觉得自己是个摇摇摆摆的弱者,说了许多胡话,老虎凳逼出来的胡话。
这些新派的党务工作者是1937年一些人被杀被关被撤职排挤后上台的,他们和他不同,他们读得是另一些书,或者根本不读书,只会“研究问题”。他们重物质享受,至于为什么为革命而做自我牺牲,他们不理解。他们中间有佼佼者,但似乎擅长的不是思想不是理智,而是他们的务实才能,他们的八面玲珑,小市民的清醒头脑。
克雷莫夫没有看到,他和这个审问员之间仅仅是一种求告关系,希望拉他一把。审问员的自信就是共产党员的自信。
背痛,脚痛,他疲乏极了,想躺在床上,活动一下脚趾举一举腿。但是不允许。他一辈子也没有挨过这么多骂。
他的手抖得厉害,上厕所,幸亏纽扣都没了,否则都解不开。
他们打他,打得很周全,两个穿新军服的年轻人,运用生理学解剖学的知识,打得很科学。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痛苦的时刻,忽然懂得了爱情的力量。我的妻子!世界越可憎,她对他就越亲近。她排队等候探视,宁肯消耗岁月,要跟他见一面,他追赶远去的囚车。
忽然,他想到,托洛茨基的话他只对叶芙根尼雅说过。热尼亚,她告发了我!他敲打铁门,我要交代我要交代!
在他脑浆迸裂万箭穿心的时刻,他清醒了,热尼亚不可能告发他。“原谅我原谅我,我命定不能和你幸福结合。”
他说,到了共产主义时代,特务们专门搜集人们的好话,整理报告都是人们忠诚、清白、善良的材料!而不是现在这样。
作家啊,你是不是想说,通往共产主义的过程中,没有忠诚、清白、善良的报告啊。。。
呜呼!
读到9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