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病日记 (二):手术室前
5月6号, 星期天
搭乘的多伦多飞广州的南航CZ312早晨六点半落地,晚点快一小时,但去重庆的飞机是8点20,转机还来得及。转机后飞了两小时就到了重庆江北机场,航站楼很大,走很长一段路后在出口见到接机的侄儿。他说这是3航站,才启用不久,比老的1航站大多了。
侄儿在美国佛州上了两年研究生,毕业回国后在成都工作,周末开车到永川探望生病的奶奶,他父亲(三弟)派他来接我。侄儿脑子好用,数理文学都不错,从小到大还喜欢踢足球。他美中两边都通,我们交流没问题,回国经常麻烦他订旅馆买车票,每次都是立马就办,比自己的儿女们顺手多了。
从机场到母亲住院的永川重医二院,一路都是高速,但重庆附近有些堵,走了快两小时才到。医院在老城区,有两栋住院大楼,都是近三十层楼高,脑外科在一大楼,有6部电梯,我们很快就到了母亲所在的7楼。病房门开着,里面安放三张病床,靠门的一床躺着的病人头上身上连满了管子导线,看样子病情很重,后来知道她车祸中受伤,摩托车撞的,从十天前的4月26号以来一直昏迷不醒。中间病床没人,母亲的病床在里面,靠窗。
病房陪伴的是四弟,在兄妹四人中最小,比我小十岁。母亲平躺在病床上,鼻子戴着氧气管,病床左右两边都是仪器,监测心跳血压,看起来就像重症监护室一样。母亲醒着,精神看起来不错,但比一年前瘦多了。四弟后来说从星期二晚发病后母亲前三天没吃啥东西,她说不想吃,可能也担心吃了要上厕所造成脑内又出血,这两天病情稳定些才吃香蕉喝牛奶。
看我进病房,母亲说叫你不回来呀,结果你还是回来了。我摆出笑容说,你生病,我当然要回来了。然后母亲问我吃午饭没有,我说还没有,早上九点过才在飞机吃了早饭,不觉得饿。说话中母亲心情平静,没觉得有啥异样的。只是一个月后,我再次从多伦多回国给老父亲庆祝九十大寿,那时母亲基本上走出大病后的阴影。闲谈中她才说,本来最初商谈手术时她没觉得有啥风险,很快就同意了。但当看到我出现时她觉得病情不简单,但闷心里没说,结果术后好长一段时间内她情绪低落,但我们都不懂原由。我当初回去,是怕万一有点啥,没想却让一向豁达的母亲背上了很大的心理包袱。
下午4点过,二妹从家里来了。她年初到的退休年龄,办退休手续后呆家里,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退休的好处,母亲就得病了。三弟四弟还有工作,所以星期三到星期五整整3个整天,白天晚上都是妹妹一个人在服侍。周六老三来,星期天是老四,本可以找护工,但又放心不下,只好自己人来做了。妹妹还带来手术费用,医院说了手术前一天大部分费用必须到账,手术才安排。国内还是这样,钱没先兑现,不上手术不发药。
后来三弟也来了,我们兄妹四人难得凑得这样齐。我们呆在病房里等主刀医生,他说要来给我们解释明天的手术。三弟有一个在医院主事的同学事先和医生沟通过,有这层关系,三弟说不用给医生红包,他也会重视手术的。我们等到晚上,医生也没有露面,三弟四弟开车回家,我去医院附近的旅馆,晚上还是妹妹陪母亲。
5月7号, 星期一
一早起来,去医院餐厅买牛奶和包子饅头,带到病房我和妹妹吃。母亲的手术八点半开始,要全身麻醉,护士昨下午通知从晚上八点开始就不能进食,所以她只能喝些白开水解渴。才早上七点,三弟四弟都来了,他们说在家吃过早餐了,高速路上也不堵,可能是时间还早,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医生还是没来,等到8点过一点,来了一个小护士和一个医院护工。我们以为是来推母亲做手术的,结果不是,是推母亲去照彩超,看血流情况。后来才知道这项检查本来该昨下午在母亲的病房做,B超室的人忙着过周末,偷懒没来。结果手术快开始了,这项重要的检查还没做。
小护士抄近路,先去2大楼的B超室排队,护工和我推着我母亲,我在前护工在后,妹妹拿着杂物紧随后面。我们先等电梯,从7楼下的负1楼,通过地下过道去2大楼,然后又等电梯上B超所在的二楼。B超所在二楼是四边形走廊,从中央开口看见下面大厅里人来人往。走廊有两边都是B超室,总共8间,也不够用,每间外都是长队,门边LCD显示谁在检查,等候的人名。母亲因有手术等候,B超插了队,即使如此也折腾到9点才完事。然后我们去负一楼的微创手术室,到那里后里面护士出来把母亲推进去,自动门随后合上了。
微创导管手术室的等候区有一间教室大小,两边靠墙都有坐椅,那天只有我们兄妹四人在等候,看来只安排了母亲一人的手术。
这是自78年初我上大学以来四十年中,我们兄妹四人头一次单独在一起。四人中,妹妹和我年龄最近,她比我小三岁。我七七级考上大学78年初离开家时她上高中,小时候我们有不少共同的记忆。不知道啥原因说起小时候的事,我们回忆起68年69年两次逃武斗去成都,我们两个说得津津有味,但老三老四好像沒啥反应。
六八年夏天第一次逃武斗时父母先走,逃到成都找到接待地点后才回到邻县一个镇上,捎信让我们去。那天下雨,50多岁的大姨爹背着才3岁的三弟,8岁的我紧跟着他冒雨走了三十里路去汇合父母。我们去了成都后,又捎信让大姨家的二老表带上二妹去成都汇合,二老表在成都附近和老家之间贩卖东西,当时属于非法行为。
第二次是69年初夏,那次是和父母一起走,当时他们不想让我也去,觉得人多目标大。结果我一夜没睡,一直听着父母房间的动静,结果他们看我意志坚决,只好让我也去。那次大姨爹背三弟,二老表一头担二妹,另一头是他拿到成都去卖的夏布。我们从早上7点过一直走,中午1点过到了内江附近的一个镇子,全部行程50多里,那年才9岁的我全走下来了,不觉得累。二妹和我都记得,老三说他没一点印象,当时他三四岁。
老三小六岁,从小愣头愣脑的,经常不是碰破头就是弄伤脚,大家都认为他以后是下体力的材料。转折发生在78年秋天,因母亲工作调动,家从镇上搬到城里,13岁的老三也转到城关小学读初一。开学后班上选班干部,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都有人干,但劳动委员无人问津。班主任看老三愣头愣脑,又刚从下面的镇子来,就指派他为劳动委员。老三之前一生都只是跟随别人,在家跟我,外面听别的孩子王,从没得到过重视。到城里稀里糊涂被派了一个官,心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责任感。每次班上劳动,他总是跑前面,扫教室清理校园,很卖力,经常得到老师表扬。更重要的是,他居然得到一个女孩的好感,十年后两人走在一起成了家。她是他的贵人,从此开始多动脑袋,也爱说话了。大专毕业后当了几年教师,后来从政,是我们家最镇得住场面的。他的儿子在美国拿了硕士后回国,前途不错。
老四小10岁,小时除了出生后第一年,基本上是外婆和我在照管。他70年初出生,当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每年回来呆两三周,母亲的工作在镇外,只有周末回来一天,其余时间都是六十多岁的外婆和十一二岁的我在照看。四弟小时很聪明,很有灵气,爸妈和我们都特别喜欢他。没想到76年毛的死刺激了他,当时他才六岁。他经常自言自语说,都说万岁万万岁,怎么也会死呢。他这样说,大家都没在意,当小孩子不懂事,胡说闹着玩。后来他说话开始少了,父母忙工作忙家务,我又上了大学,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到了78年秋天他上二年级,老师说他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成绩只到中等,父母才开始着急,可惜已经晚了。后来情况好一点,大学没考上,在税务局工作后上了电大,现在管电脑,不用和人多打交道。
现在我们兄妹四人都有了自己的家,但父母老了,母亲生了重病,躺在里面手术室而结果难知。上午11点过,手术已作了两个多小时,手术室门开了,出来一个全身绿色衣帽的护士,开口说要我们进去。最初我们都没明白她的意思,以前看影视剧知道,如果手术成功,病人会被推出来,然后送往特护室(ICU)。假如不成功的话,医生会出来,表情沉重地说他们已经尽力了。从没看到过要病人家属进手术室的情形,所以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还是二妹领头,我们兄妹四人进了手术室大门。
我们没被引导进手术室,而去了前面的监测室,那里有一面大玻璃窗,可以看见手术台上的母亲,她全身连着导管导线,但看情形没有意外。监测室里摆放着几面LCD屏幕,我们被引到右边一面屏幕边的中年男子近前,护士介绍说他是主刀的苏医师。苏医师朝我们点点头,指着屏幕上几条乳白色树枝样的分叉说是母亲的脑动脉。他指头顺着其中一根脑动脉移到上面的分叉处,然后指着左边一个乳白色凸起的形状说那就是脑血管瘤,瘤壁破裂后引起母亲脑内出血。乳白色凸起的中央大部分呈灰黑色,苏医师说是充填物,是填充导管挤出来的微小弹簧圈,相互纠结最后和凝血一起充填血管瘤囊。他说叫我们进来的目的是要告诉我们,瘤囊上端很靠近一条重要的动脉分支,充填要是太靠近那条分支,微弹簧圈万一掉进动脉分支造成血栓,后果轻者瘫痪,严重的会致命。所以瘤囊上端小部分不可能再填了,叫我们进来就是要告诉我们,让我们理解。
听了他的话,我们兄妹四人好长时间没说话,最后点头算是同意,然后在手术同意单上签字。原担心的手术风险没出现,再多填风险太大,眼前这种结果已经很不错了。出手术室后我们一直同意,手术结果不要告诉其他人,免得传给父母知道了又增加思想负担。
十几分钟后,母亲被推出手术室,送到四楼的ICU,在那里观察直到允许转到普通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