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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柳非柳说

似柳非柳说

博客

在温村见到了两种来自沙漠的植物,名字里均带着“柳”。

一种是沙漠柳(dersert willow,学名Chilopsis linearis),生在美西南和墨西哥。细长弯曲的叶子像柳,但不是真正的柳树,而是梓木(Catalpa)的近亲。自然状态下,多为枝干散乱的灌木。被引进温哥华作为行道树后,经过精心的修剪,长成一棵棵主干修长的秀丽小树,夏天开出一簇簇唇状花,花色从淡紫至淡粉不等,喉部及下唇有黄色的条纹。

(沙漠柳)

 

 

另外一种是来自欧亚大陆和非洲的柽柳(Tamarix),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把柽[chēng]这个字看成了“怪”,叫了好多年的怪柳。此种杂乱生长的灌木像柳又像柏,嫩枝下垂如柳枝随风飘摆,小小的鳞片叶则似柏叶。温村户外的柽柳有时开两季花,四五月一季,七八月又一季。 淡雅的粉红色小花排列成圆锥状花序,集中在枝条顶端,美得让人心醉。柽柳是柽柳科的,也不是柳树。柽柳被引入北美后,叶子中释放出的盐分阻止了周遭原生植物的生长,再加上一株灌木可以产生数十万粒种子,成为一种入侵性极强的植物,我所在的BC省就把柽柳列入了“杂草”清单。

(柽柳)

当然,我在温村还见到了各种真正的柳树。不得不承认,柳树是最难辨认的树种之一,同一品种的外表特征也会略微不同,再加上野外的不同种柳树之间会自行杂交产生出新品种,即便是专家,也会一不小心把它们的名字叫错了。

温村的公园偶有种植树冠巨大的垂柳(weeping willow),是原产于中国北方的柳树和其他柳树的杂交品种,比起母本,杂交的更适应北美人口稠密地区的潮湿气候。中国的垂柳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了中东地区,十八世纪从那儿传入英国,并迅速归化。瑞典的植物分类学家林奈误以为这种来自东方的柳树即《圣经》里提到的巴比伦的柳树,于是起名Salix babylonica (Babylon willow)。

林奈不是历史学家,也许搞不清丝绸之路起源于西汉(前202年—8年)张骞出使西域之时,而巴比伦之囚发生在公元前597~前538年期间,比丝绸之路的兴起早了几百年。从这个史实可以推断,那时的巴比伦柳应该是其他品种。《诗篇》(Psalm)第137章记载了巴比伦之囚事件,其中有一句“By the rivers of Babylon, there we sat down, yea, we wept, when we remembered Zion. We hanged our harps upon the willows in the midst thereof. ”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巴比伦的河,包括巴比伦的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及其支流。据后世专家们考证,古美索不达米亚(今伊拉克境内)幼发拉底河沿岸生长的巴比伦树,在古希伯来语中命名为 gharab,是杨柳科杨属的胡杨(Populus euphratica)。叶子的形状多变异,幼树的叶子细长如柳叶,青年时期的叶子呈椭圆,老树的叶子像心形,边缘有缺口。胡杨耐寒、耐旱、耐盐碱、抗风沙,有很强的生命力,在水分好的条件下,树龄可达百年左右。 近代某些英文《圣经》再版时,已将《诗篇》中的“willows”改成“poplars”。

(胡杨的叶子)

巴比伦最著名的阿莫拉(Amora, 即对犹太教经典《密西纳》Mishnah进行评注的拉比)Hisda (公元217–309)曾经指出,在圣殿被毁之后(公元前586年),aravah (希伯来语,即柳属植物Salix) 和?af?afah (希伯来语,即杨属植物Populus)的意思互换了。在后来的阿拉伯语中,杨树就被称为a?rb (即希伯来语的aravah),柳树则被称为?af?af (即希伯来语的 ?af?afah)。按照这个说法,《以西结书》(Book of Ezekiel)中的“willow”也可能是胡杨。《以西结书》记载的正是那一段巴比伦之俘的艰难岁月,以西结在流亡巴比伦的犹太人当中作先知, 也是祭司。

我盘点了一下,早期的英文《圣经》里还有几处提到了willow,包括:摩西在公元前1512年写成的《利未记》(Leviticus)的第23章,写于公元前2000-1800年之间的《约伯记》(Job)的第40章,大约在公元前723年之后完成的《以赛亚书》(Isaiah)的第15章和第44章。这些willows 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生长在溪边。在中东地区,常见的原生柳树有银白柳(Salix alba)、垂杨柳(Salix acmophylla)、蒿柳(Salix viminalis)、麝香柳(也叫波斯柳,Salix aegyptiaca)、爆竹柳(Salix fragilis)等,很多学者认为这些柳树都有可能是圣经里泛指的柳树。但近年来某些再版的圣经已将这些段落里的“willow”改成了“poplar”,认为犹太人接触到的都是胡杨。

早期的英文《圣经》里另有两处提到了poplar,第一处是《创世纪》(genesis)的第30篇, 雅各拿杨树、扁桃树与悬铃木的嫩枝,将皮剥成白纹,使枝子露出白的来。第二处是《何西阿书》(Hosea )第4篇,犹太人在山顶的橡树、杨树和黄连木下献祭烧香。 专家们普遍认为这些篇章里的poplar 是银白杨(Populus alba)。

《圣经》中的willow究竟是杨还是柳呢?近代学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巴比伦之俘是个转折点,之前《圣经》中的willow都象征着快乐和繁衍。犹太王国被新巴比伦王国灭了之后,大批民众、工匠、祭司和王室成员被掳往巴比伦,巴比伦之柳发出了最沉痛的悲音,堪称犹太人的“黍离”之作。从那时起,柳树似乎就再也没有与欢乐联系在一起。即使在异教国家里,柳也是不祥之树,被用来制作葬礼上的火炬。

受到巴比伦之柳的影响,英国古代的诗人们用柳树来比拟绝望的爱情。莎士比亚在创作《奥赛罗》时,就引用了一首伊丽莎白时期流传甚广的民谣《杨柳歌》(Willow Song)。第四幕第三场,苔丝狄蒙娜临睡前,向侍女艾米莉亚讲述了她知道的一首名为“Willow”的歌曲:“ 我的母亲有一个侍女名叫巴巴拉,她谈恋爱了,她疯狂爱幕的情人把她抛弃。她有一支《杨柳歌》,那是一支古老的歌曲,可是正好说中了她的命运;她到死的时候,嘴里还在唱着它。今晚这支歌老是萦绕在我的脑子里。我的心绪不宁,只好侧下我的头,像可怜的巴巴拉那样唱起这支歌。”

(My mother had a maid called Barbary.

She was in love, and he she loved proved mad

And did forsake her. She had a song of willow,

An old thing ’twas, but it expressed her fortune,

And she died singing it. That song tonight

Will not go from my mind. I have much to do

But to go hang my head all at one side

And sing it like poor Barbary. )

接下来,她唱起了《杨柳歌》:

“可怜的她坐在枫树下叹气,

歌唱那青青杨柳;

她手抚着胸膛,她低头靠膝,

唱杨柳,杨柳,杨柳。

清清的河水从她的身边流过,

淹没了她的呻吟,

唱杨柳,杨柳,杨柳。

她的咸咸的泪水滚滚而下,

溶化了顽石——

把这些放在一旁。——(唱)

唱杨柳,杨柳,杨柳。

快一点!他就要来了。——(唱)

用青青的柳枝编成我的花环;

不要责怪他,我甘心受他鄙视—— 

……

我叫他负心汉,他又怎么讲?

唱杨柳,杨柳,杨柳。

我见异思迁,你可另换情郎。”

("The poor soul sat sighing by a sycamore tree,

Sing all a green willow.

Her hand on her bosom, her head on her knee,

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The fresh streams ran by her and murmured her

moans,

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Her salt tears fell from her, and softened the

stones—

Lay by these.

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Prithee hie thee! He’ll come anon.

Sing all a green willow must be my garland.

Let nobody blame him, his scorn I approve.

……………

I called my love false love but what said he then?

 S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If I court more women you’ll couch with more men— ”)

我在翻阅较早时期的中文译本时,发现文字功底了得的老翻译家们把“willow”译成了杨柳,不由拍案叫绝。在中国古诗词里,杨柳即“柳”,而不是杨树与柳树的并称。杨柳是一个情思缠绵的意象,即使不甚了解西方文化的中国读者读到此处,也会猜到女主人公悲惨的命运。

第五幕第二场,艾米莉亚见到女主人的尸体,愤怒地揭穿了丈夫伊阿古的罪行。她被恼羞成怒的丈夫刺死,落了个与苔丝狄蒙娜相同的下场 - 都被丈夫无情地抛弃。临终前,她叹道:“您的歌预示着什么,夫人?听,您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要扮作天鹅,在音乐中死去。(唱)杨柳,杨柳,杨柳 – 摩尔人,她是纯洁的,她爱你,残酷的摩尔人。”

(What did thy song bode, lady?

Hark, canst thou hear me? I will play the swan,

And die in music.

(singing) Willow, willow, willow—

Moor, she was chaste, she loved thee, cruel Moor.)

英国有将近二十种原生柳树,还有不少亚种和变种,早期的某种猫柳(Salix caprea)曾被当成“棕枝”,用于棕枝主日,因此这种柳也被英国人称为“palms”。英国的柳编工艺闻名于世,曾经向罗马出口了大量的柳编篮子。但在莎士比亚时代的诗歌,以及他之前和之后的大部分诗歌里,柳树的最大文学功用在于它的枝条可为被抛弃的男女恋人们编织花环。剧中的苔丝狄蒙娜只唱了一小段的《杨柳歌》,没有唱到的后段歌词是:“所有被抛弃的人们啊,到我身边坐下,他说出他的虚情假意,我的情比她的更假。我戴上柳枝花环,因为我的爱情飞逝,柳枝花环最适合被抛弃的恋人。”

(Come all you forsaken and sit down by me, He that plaineth of his false love, mine's falser than she; The Willow wreath weare I, since my love did fleet, A garland for lovers forsaken most meet.)

莎士比亚在创作奥菲莉亚(Ophelia)之死时,也借鉴了柳树的这一文学含义。《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七场,莎士比亚通过丹麦王后之口道出了奥菲莉亚的死因:“小溪旁斜生着一株柳树,银白色的叶子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中。她来到那里编织美妙的花环,用的是剪秋罗、荨麻、雏菊和野紫兰 – 口无遮拦的牧羊人给它起了一个不雅的名字,但纯洁的姑娘们管这种花叫‘死人指头’。她爬到树上,把花环挂在一根弯曲的大树枝上。但一根心怀妒意的枝条断了,她和她的花宝贝一齐掉进了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摊开,支撑着她像美人鱼一样漂浮了一阵,她嘴里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赞美诗,表现得好像无法理解自己处境的危险,又好像她是天生生活在水中一般。但最终,她的衣服因吸水而重了起来,这可怜的人儿还未唱完歌,就沉到泥里了。”

(There is a willow grows aslant a brook

That shows his hoar leaves in the glassy stream.

There with fantastic garlands did she come

 Of crowflowers, nettles, daisies, and long purples,

That liberal shepherds give a grosser name,

But our cold maids do “dead men’s fingers” call them.

There, on the pendant boughs her coronet weeds

 Clambering to hang, an envious sliver broke,

When down her weedy trophies and herself

Fell in the weeping brook.

Her clothes spread wide,

And mermaid-like a while they bore her up,

Which time she chanted snatches of old lauds

As one incapable of her own distress,

Or like a creature native and indued

 Unto that element.

But long it could not be

Till that her garments, heavy with their drink,

Pulled the poor wretch from her melodious lay

To muddy death. )

根据以上的叙述,我认为奥菲莉亚落水时根本没有人在场。王后说奥菲莉亚的溺水不是一瞬间的,而是在水面上漂了一阵子才沉下去的。假如王后(或其他人)真的看到了这幅情形,一定会施救的。王后故意把奥菲莉亚的死状描述得那么唯美,好像没有任何痛苦,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她的亲哥哥雷欧提斯(Laertes)。戏词里的柳树、野花编织的花环等元素,无不提醒着台下的观众:哈姆雷特和奥菲莉亚认真地爱过,但是在复仇和孝心面前,爱情是多么微不足道,必将惨淡收场。

我曾经在网站上点击当今英国女歌手演唱的《杨柳歌》,旋律忧伤舒缓,把人引入伤感的境界 – 这是哀歌的传统唱法。上世纪70年代,欧洲著名乐队Boney.M却反其道而行之,取《诗篇》第137章的部分段落,创作出节奏明快奔放的新曲《巴比伦河》。歌词呈三段,简单的重复,朗朗上口,很适合边唱边跳。这首歌在八十年代的中国风靡一时,几乎每个60后和70后都能哼上几句。如果忽略歌词,很难相信这是去国离乡的犹太人心中的楚楚悲情。

歌词里不见了“willow”(究竟是柳树还是胡杨呢?),但感受过神的恩典的人都知道,我们就是神眼中的各种willow。他将我们从旧的枝子上“剪”下来, “插”在新的土地上,我们在这片大地上枝繁叶茂,成就最富诗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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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南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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