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敲打我的柔软百合心
（一）舌尖上的洋蓟
几年前的某个夏日，我去拜访客户，在她家的前院见到了一种奇怪的草本植物。植株外形似蓟，有着大而肥厚的羽状裂叶，长长的花茎顶端托着一朵超凡脱俗的“青莲”。
我问朋友那是什么植物，她尴尬地答：“这花是开发商种的，我刚刚搬来，不知道……”
回到家，我将花照发到微信群，有感而发写了一篇短文：
“我是佛前的万朵青莲之一。只因尘缘未了，佛将我们打入凡间，再修炼五百年。
我的大多数姊妹被放送到无忧河里，静静盛开，沐浴着皎洁的月色，所以才有了千百年来久唱不衰的《西洲曲》。
唯独我被置于陆地上，长着锯齿状的大叶，没有‘亭亭玉立’的风采。佛爱怜地嘱咐我：‘凡事耐心，听风，听雨，听大自然中岁月的响声，终有一天，你会大彻大悟。’
于是我什么也不多想，只平静地看着经过的人哭哭笑笑，看着他们在一次次轮回中，重复前世的故事。
我不知自己的缘份何时到来，佛曾经说过，修五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如果有一天你经过我的身边，请千万记得那句古老的诗词：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没有经过人世间的喜怒，何以明白爱的真谛？我在等着有缘人的到来。趁这个夏天温哥华的雨水不多，难得的凉夏，我风华正茂，静立在街角的院落里，你若不来，我便不会枯萎离去...... ”
我的一番洋洋洒洒的感慨竟然无人共鸣，朋友圈里谁也不识得这朵“青莲”。当时各种花样翻新的识花软件尚未推出，我灵机一动，特地跑了一趟家附近的连锁苗圃Garden Works ，翻出手机里的花照问那里的女园丁：“你认识此花吗？”
园丁笑着说：“这不是花，是一种蔬菜，叫Artichoke（洋蓟，学名Cynara scolymus），你到我们的蔬菜区仔细找一找。” 她接着告诉我，我拍到的是青色的可食用的花头，本地的很多有机食品超市均有出售，口感介于鲜笋和蘑菇之间。洋蓟一旦开花，就又粗又硬不好吃了。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琢磨舌尖上的洋蓟了。西人烹制洋蓟花，多以水煮或清蒸为主，有时也将洋蓟花放进烤箱、微波炉或者BBQ烧烤，种种做法皆是取其原始的鲜味。
西式洋蓟花的做法是这样的：
1. 将洋蓟花放在冷水里清洗，用不锈钢刀将花朵下方的花梗砍掉，并用剪刀将花瓣尖端剪掉一厘米长，然后用新鲜的柠檬挤出汁，涂在不锈钢刀和剪刀切过的地方，避免花朵变色。洋蓟花接触过铝制品和铁制品后，会变成难看的黑色或者蓝色，所以一定要用不锈钢菜刀和器皿来处理食材。
2. 食材处理好后，喜欢用清水煮的，可以将整朵洋蓟花放在不锈钢锅里，加入八厘米高的清水（可以滴入少许橄榄油，柠檬汁或醋，其他调味品等），盖上锅盖，用文火煮25到40分钟。喜欢清蒸的，可以在锅里放入5厘米高的清水，将整朵洋蓟花放在蒸架上，盖上锅盖，清蒸25到40分钟。
如何判断洋蓟花是否煮熟或蒸熟呢？只要用手轻轻剥一下花瓣，花瓣能够轻易脱落的，就代表洋蓟花可以出锅了。
洋蓟花的吃法也很有趣：一手托着洋蓟花，再用牙齿轻轻将软软的 纤维质的花瓣一片片咬掉，吐在盘子里（花瓣是不能食的）。花瓣全部撕开后，露出外表裹着一层毛的肉（花心），必须将所有的毛拔掉后，才能大快朵颐，享用鲜嫩可口的花心。用蒜末、芥末、柠檬汁、色拉油、蛋黄酱、醋等做成酱汁拌着洋蓟花心吃，开胃开心。
我一边写文章时，一边脑子飞转，已经想到好几种洋蓟花的中式做法了：可以做火锅料涮着吃，可以配肉丝、大蒜、辣椒等爆炒， 还可以用作汤料和嫩鸡一起炖。剥下的外围粗纤维花瓣直接扔了可惜，不妨用来泡茶喝，是一道清爽的花味茶。
我曾经品尝过东南亚的菠萝饭。将新鲜的菠萝挖空，去掉所有的瓤，再填塞进煮熟了的米饭和精肉，然后放在锅里蒸二十分钟。我也可以如法炮制，将洋蓟花的瓤肉挖空，用“莲花形”的外壳做“莲花饭”啊。 温哥华不产荷花，我无法享受泛莲船、采莲花和剥莲蓬的乐趣， 就让我在自家的小厨房里洗手作羹汤，为心爱的家人做一道自创的“莲花饭”吧。
到超市里挑选洋蓟花时，要选择深绿色的，花瓣紧紧包着花肉的那种。体态较小份量却较重的洋蓟花为佳。秋冬季节经过霜冻的洋蓟花外表较黑，花瓣尖呈棕色，或者表面有白色的水泡，看起来不太美，其实味道最为鲜嫩。如何判断洋蓟花外表的“瘀伤”是长途运输碰撞导致的还是霜冻过的呢？只要用你的指甲往“瘀伤”处用力一划，表皮马上破裂的就是霜打过的脆嫩洋蓟花，可以选入你的菜篮。
（二）百合心与诗魂
钱钟书写完《围城》后，又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百合心》，书名脱胎于法文“le coeurd' artichaut”，即Artichoke（洋蓟）。中心人物是一个女角，大约已写成了两万字。一九四九年夏天，他们一家从上海迁居北京，草稿不慎遗失。事隔三十余年，钱老也记不清楚当时腹稿里的人物和情节，剩下来的只是一个顽固的信念：假如《百合心》写得成，它会比《围城》好一点。
考虑到写小说不是钱钟书的专长，原稿丢失再加上建国后的各种政治运动，这部小说未重写情有可原。
2011年日本著名作家沼田真帆香留发表了同名小说《百合心》：男主人公亮介在老家找到了一本名叫《百合心》的手记，没想到这竟然是一本令人颤栗的杀人记录。“第一个是小女孩，第二个是小男孩，第三个是年轻女性……我有着一颗空洞的百合心，唯有他人死去的瞬间光辉能够填满。直到我遇见了你，我这才知道，杀人是我获得你的唯一方法，也是守护你的最后手段……” 这本手记令亮介深感不安，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作者又是谁？在阅读这本手记的过程中，亮介赫然发现，这本来历不明的手记，隐藏着将会改变他一生的秘密……
小说引起极大的轰动，并于2017年搬上大银幕。原来所谓的“百合心” （ユリゴコロ，yu-ri-go-ko-ro），其实是女主人公小时候被母亲带去看心理医生时，医生说了一句“这孩子缺乏百合心”，为了填补这份失落，她不断地寻找东西来代替“百合心”。长大后她发现自己听错了，医生说的是缺乏“依靠” （よりどころ，yo-ri-do-ko-ro），但她并未纠错，因为她从专属于她的“百合心”里得到了满足。一开始弄错的是发音和字意，后来发展到心理陷入晦暗、人生走向荒谬和无奈……杀人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但杀人犯的复杂犯罪心理却耐人寻味。
不知中国人（或日本人）为何将洋蓟美其名曰“法国百合”？这种蔬菜是19世纪由法国传入中国的，日本人觉得好吃，从中国引种回国。因洋蓟是通过朝鲜半岛从陆路运输到日本，日本国内有人认为是朝鲜生产的，便称“朝鲜蓟”，久而久之，中日两国人民都使用这一名称了。洋蓟的原产地也不在法国，这种可食用的蓟属植物最早出现在地中海沿岸的北非地区，公元前500年左右就被当成蔬菜种植在意大利的西西里岛。古希腊有一段关于洋蓟的传说：天神宙斯去拜访他的兄弟波塞冬（海神），途中经过爱琴海的一座岛屿，遇到了美丽性感的凡间女人西纳拉（Cynara），立即坠入爱河并诱拐了她。宙斯决定把她变成一个女神，这样她可以住在靠近奥林匹斯山的地方，方便两人私会。西纳拉非常思念家人，偶尔会偷溜回凡间。宙斯发现后动了怒，把她扔到地上变成了一种非常引人注目的洋蓟，全身是刺，其花苞被坚硬的“鳞片”覆盖，以保护美女柔弱的心脏，绽放时会生成带着无数“尖刺”的紫色花朵。所以洋蓟的属名就叫做Cynara。
宙斯低估了人类的“吃货”本性，以为洋蓟全身坚硬的刺会令众食客望而生畏，从而可以保全美女的那颗感性温柔的心。没想到人类出于好奇和饥饿感，什么都敢放在舌尖上尝一尝，终于发现了洋蓟的“花心”是非常美味的。
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把洋蓟视为贵族蔬菜，甚至当成了壮阳神药。古罗马人用蜂蜜和醋腌制洋蓟，并用孜然调味，希望食用的季节可以长一些。古罗马沦陷后，洋蓟一度式微，后被穆斯林引种到西班牙，驯化成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
1533年，14岁的意大利贵族少女凯瑟琳·德·梅迪西斯（Catherine de'Medicis，1519 – 1589）与法国亨利二世大婚，将意大利的各种蔬菜（包括洋蓟）带入了法国。几十年后，洋蓟成为法国最受欢迎的蔬菜之一。二十世纪初法国移民把洋蓟引入了美国的路易斯安那州，一时间，新奥尔良成为洋蓟的种植和销售中心。不久意大利移民从欧洲带来了洋蓟的种子，他们发现加州的气候和土壤最适宜种植洋蓟。如今美国商业种植的洋蓟全部产自加州，加州的卡斯楚威尔市（Castroville）号称“洋蓟城”，每年举办洋蓟美食美酒节，还有声势浩大的选美游行活动。1949年的第一届洋蓟皇后就是后来的著名艳星玛丽莲·梦露。
种植在农场里的洋蓟高约1米2，宽达2米，像一排整齐划一的士兵。每个茎干上大约会长出一打花苞，顶端的花苞最大，直径约20厘米，最早收割，每16个装一箱。一周后，小一些的花苞被采摘后每24个至48个装一箱。茎干最低端的花苞个头最小，长约6厘米左右，每60个装一箱。洋蓟花3月至5月采收一次，8月至10月又可采收一次。每一棵植株上的花苞在不同的时间成熟，必须人工采摘。农场里的洋蓟主要通过根茎繁殖，意味着必须将根切成小块，然后人工放入地里，因此洋蓟种植的人工成本比较高。再加上“蔬菜皇后”的噱头，超市里的洋蓟售价特别贵。
智利著名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 1904-1973）通过一首自由体短诗《洋蓟颂》（Ode to the Artichoke ）概括了商业种植的洋蓟的一生：
洋蓟
有一颗温柔的心
打扮得像个武士，
立正，在鳞片下
它造了一顶
小头盔
它保持
一动不动，
在它旁边
那些疯狂的蔬菜
伸开
它们的
卷须和叶冠，
抖动的球茎，
在下边的土壤里
长着红色胡须的
胡萝卜
正在睡觉，
葡萄藤
挂在外面晾干枝条
葡萄酒将通过这些藤枝上升，
卷心菜
为它自己
试穿裙子，
牛至
香飘满地，
而甜美的
洋蓟
在花园里，
穿得像个武士，
锃光瓦亮
如一个高傲的
石榴。
（The artichoke
With a tender heart
Dressed up like a warrior,
Standing at attention, it built
A small helmet
Under its scales
It remained
Unshakeable,
By its side
The crazy vegetables
Uncurled
Their tendrills and leaf-crowns,
Throbbing bulbs,
In the sub-soil
The carrot
With its red mustaches
Was sleeping,
The grapevine
Hung out to dry its branches
Through which the wine will rise,
The cabbage
Dedicated itself
To trying on skirts,
The oregano
To perfuming the world,
And the sweet
Artichoke
There in the garden,
Dressed like a warrior,
Burnished
Like a proud
Pomegrante.）
然而有一天
一个挨一个
在大柳条筐里
洋蓟大军
并排
走过市场
去实现它们的梦想。
它从未如此军事化
像在游行
蔬菜群中
穿着白色衬衣的人们
是
紧密排列的
洋蓟们的元帅
发出命令，
还有箱子落地的
巨响。
（And one day
Side by side
In big wicker baskets
Walking through the market
To realize their dream
The artichoke army
In formation.
Never was it so military
Like on parade.
The men
In their white shirts
Among the vegetables
Were
The Marshals
Of the artichokes
Lines in close order
Command voices,
And the bang
Of a falling box.
但是
此时
玛利亚
来了
带着篮子
她挑选了
一个洋蓟，
她不怕它。
她仔细看，她对着光观察
好像它是一枚鸡蛋，
她买下了它，
把它
放进手提袋
和一双鞋
一颗卷心菜和
一瓶醋
混在一起
直到
她进了厨房
把它塞进锅里。
（But
Then
Maria
Comes
With her basket
She chooses
An artichoke,
She's not afraid of it.
She examines it, she observes it
Up against the light like it was an egg,
She buys it,
She mixes it up
In her handbag
With a pair of shoes
With a cabbage head and a
Bottle
Of vinegar
Until
She enters the kitchen
And submerges it in a pot.）
就这样
被叫做洋蓟的
武装的蔬菜
平静地
结束了自己的生涯，
然后
我们一片又一片
剥光
这个佳肴
吃
它绿色之心
宁静的稠粥。
（Thus ends
In peace
This career
Of the armed vegetable
Which is called an artichoke,
Then
Scale by scale,
We strip off
The delicacy
And eat
The peaceful mush
Of its green heart.）
诗人把自己比作一颗内心温柔细腻的洋蓟，躲在由青色花瓣镶嵌成的“小穹顶”下的世界里，试图保持孤立和清醒。同时，他又装扮成武士的样子，准备随时对抗外部残酷的世界。作为社会的一个成员，诗人注意到身边的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有的如只顾睡大觉的胡萝卜，有的如喜欢展示的葡萄藤，有的像忙着装扮自己的卷心菜，有的则似牛至将芳香传递……诗人认为自己可以凭借文学天赋超然于整个世界，并随时准备着与周围的困境作战。
和所有的蔬菜一样，洋蓟被熙熙攘攘的洪流裹挟着，走进这个不以自身意志为转移的世界，看似不得已的随波逐流，却始终保持着赤诚的情感。在生命的尽头，洋蓟展示了包裹在粗糙外表下的那个美丽的绿色灵魂。
亲爱的朋友，看完我的叙述，你认为洋蓟是一种怎么样的植物呢？是无忧河上的一朵青莲？是空洞的百合心？还是不朽的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