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墨里独自芬芳的香芹：智妻驯悍夫记

（六）智妻驯悍夫记

婚后，彼特鲁乔与凯瑟琳娜的爱情角力进入白热化阶段。

虽然他是冲着钱娶了她，但心里已经动了真情，打算与她一起过着和和美美的传统家庭生活，所以才费尽心机以残酷的冷暴力去“改造”她。伊丽莎白时代没有家庭暴力一说，妻子是丈夫的私有财产，丈夫用暴力教训妻子是合情、合理、合法的。若要驯服一位让人憎恶的悍妻，最快捷最不费脑筋的方法是用蛮力把她狠狠揍几顿，打得她鼻青脸肿，打到她跪地求饶。

可彼特鲁乔偏偏选择了与她斗智斗勇，倘若他对她无情，就不可能包容她的任性无理，更缺乏耐心去实施他的“去悍”计划。

旁观者清，当彼特鲁乔自以为一步步迈向成功时，他的仆人们却看清了这场爱情角力的本质 – 原来是智妻在驯悍夫。

 

第四幕第一场，仆人寇提斯与葛鲁米奥有这样一段对话：

寇提斯：

“这是感受故事，不是听故事。”

（CURTIS

This ’tis to feel a tale, not to hear a tale.）

葛鲁米奥：

“所以这就叫做耸人听闻的故事。这个巴掌只是敲了敲你的耳朵，请你听好了。现在我要开始讲了：首先，我们走下了一个陡峭的山坡，主人骑着马在夫人的后面 —

（GRUMIO

And therefore ’tis called a sensible tale. And this cuff was but to knock at your ear and beseech list'ning. Now I begin: Imprimis, we came down a foul hill, my master riding behind my mistress—）

寇提斯：

“两个人骑一匹马？”

（CURTIS

Both of one horse?）

葛鲁米奥：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GRUMIO

What’s that to thee?）

寇提斯：

“好吧，就是一匹马的区别。”

（CURTIS

Why, a horse.）

 

葛鲁米奥：

“你要是这么聪明的话，那么你来讲故事吧。如果你不打断我的话，你就会听到她的马怎样跌了一跤，把她压在底下；那地方是怎样的泥泞，她浑身脏成什么样子；他如何置之不理，让那马把她压住，如何因为她的马跌了一跤而打了我一顿；她如何从烂泥里爬出来，把他从我身边扯开；他怎么骂人；她怎么向他求告，她过去从来不曾向人求告过的；我怎么哭；马怎么逃走；她的马缰是怎么断的；我是如何丢了马的；许多值得记忆的事情现在将被永远埋没，而你到死都一无所知。”

GRUMIO

（Tell thou the tale! But hadst thou not crossed me, thou shouldst have heard how her horse fell, and she under her horse. Thou shouldst have heard in how miry a place, how she was bemoiled, how he left her with the horse upon her, how he beat me because her horse stumbled, how she waded through the dirt to pluck him off me, how he swore, how she prayed that never prayed before, how I cried, how the horses ran away, how her bridle was burst, how I lost my crupper, with many things of worthy memory which now shall die in oblivion, and thou return unexperienced to thy grave.）

寇提斯：

“这样听来，他比她还要泼悍了。”

（CURTIS

By this reck'ning he is more shrew than she.）

彼特鲁乔的仆人认为他们的男主人比女主人凶悍。

 

第四幕第五场，婚后彼特鲁乔带着妻子和佣人回岳父家，一路上无理取闹。现将部分台词翻译如下：

彼特鲁乔：

“走吧，以上帝之名，到我们父亲家里去。主啊，月亮照得多么光明！”

（PETRUCHIO

Come on, i' God’s name, once more toward our father’s.

Good Lord, how bright and goodly shines the moon!）

凯瑟琳娜：

“什么月亮？这是太阳，现在哪里来的月亮？”

（KATHERINE

The moon? The sun! It is not moonlight now.）

彼特鲁乔：

“我说这是月亮的光如此明亮。”

（PETRUCHIO

I say it is the moon that shines so bright.）

凯瑟琳娜：

“这明明是太阳光。”

（KATHERINE

I know it is the sun that shines so bright.）

彼特鲁乔：

“现在，我以我母亲的儿子，也就是我自己 — 起誓，我要说它是月亮，或太阳，或其他什么东西，它就是什么。否则我不到你父亲家里去。（对仆人说）来，掉转马头回去了。老是跟我闹矛盾，闹矛盾！”

（PETRUCHIO

Now, by my mother’s son, and that’s myself,

It shall be moon, or star, or what I list,

Or e'er I journey to your father’s house.

(to servants) Go on, and fetch our horses back again.—

Evermore crossed and crossed, nothing but crossed!）

霍坦西奥：

（对凯瑟琳娜）“随他怎么说吧，否则我们永远去不成了。”

（HORTENSIO

(to KATHERINE) Say as he says, or we shall never go.）

凯瑟琳娜：

“既然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请您接着赶路吧。只要您高兴，它就是月亮、太阳或其它什么东西好啦。如果您喜欢称它为灯芯草烛，我也就当它是灯芯草烛，我保证。”

（KATHERINE

Forward, I pray, since we have come so far,

And be it moon, or sun, or what you please.

An if you please to call it a rush candle,

Henceforth I vow it shall be so for me.）

彼特鲁乔：

“我说它是月亮。”

（PETRUCHIO

I say it is the moon.）

凯瑟琳娜：

“我知道它是月亮。”

（KATHERINE

I know it is the moon.）

彼特鲁乔：

“不，你撒谎，它是有福的太阳。”

（PETRUCHIO

Nay, then you lie. It is the blessèd sun.）

凯瑟丽娜：

“那么赞美上帝吧，它就是有福的太阳。当您说它不是太阳，它就不是；月亮随着您的想法而改变。随便您想称呼它什么吧，您叫它什么，凯瑟琳娜也就叫它什么。”

KATHERINE

Then God be blessed, it is the blessèd sun.

But sun it is not, when you say it is not,

And the moon changes even as your mind.

What you will have it named, even that it is,

And so it shall be so for Katherine.

 

莎士比亚给这出戏起名《驯悍记》（taming of the shrew）时，是否在暗指真正的泼悍之人其实是彼特鲁乔呢？第四幕即将结束时，我们可以看到凯瑟琳娜的表现可圈可点，是一个高情商的妻子。尽管被丈夫“折磨”得没有饭吃又缺乏睡眠，她还是将他当成一位任性霸道的小男孩宠溺，她说话的语气更像是一位温和的母亲。可见在“去悍”的角力游戏中，丈夫利用父权社会赋予的性别优势咄咄逼人，妻子则以一种柔软的方式奉陪到底。或许这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高智商女人已从丈夫滑稽夸张的表演中看到了过去荒唐的自己，一下子清醒过来，决心用妻子这一新的社会身份，以一种众人认可的方式重新融入周围环境。当然，她也看穿了丈夫的把戏，并且乐在其中，一边扮演着“贤妻”的角色，一边慢慢把他“驯服”，以便更好地控制他。况且他们结婚得太匆忙了，求爱的过程也是如此草率和不真诚，就把婚后的这些鸡飞狗跳的角力当成一种另类的求爱吧，趁机体会一下恋爱的甜蜜。

第五幕第二场，凯瑟琳娜当着其他太太的面滔滔不绝阐述贤妻理论，彼特鲁乔兴奋不已，赞道：“啊，那才是个好女人！来，吻我，凯特。”

（PETRUCHIO

Why, there’s a wench! Come on and kiss me, Kate.）

其实她的那套理论听起来像是从某种经书里抄袭来的经典范文，经她这个不完美的人设说出，反而有一种言不由衷的感觉，演的痕迹很重。彼特鲁乔却似乎浑然不觉，以为自己驯悍成功，在众人面前欢喜得情不自禁要亲吻她。这对高智商的男女在爱情角力中达到了一种平衡和妥协，女方回归传统，做一个温顺娴静的妻子，男方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足了她面子，今后会更加地爱她 – 这是作者莎士比亚和与他同时代的观众都喜欢看到的结局。

在莎翁横空出世之前，关于两性爱情角力的其他戏剧作品中，悍妇通常被殴打，或以某种更复杂的方式遭受折磨，最终不得不屈服。而《驯悍记》的暴力行为比较有限，除了常规的主人殴打仆人外，只有凯瑟琳娜殴打卞卡和彼特鲁乔的两个情节，用来突出她的凶悍。莎翁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大师，他在《驯悍记》里着重刻画的是复杂的人性和心理。彼特鲁乔的驯妻技巧虽然笨拙了些，手法却类似于现代的心理治疗。他俩在不断的冲撞中感情日增，彼此之间的爱情像一场热闹的运动竞赛。

 

《驯悍记》总共有五幕，第四幕是最长的。莎士比亚在第四幕中将他的叙述分为两部分，一是彼特鲁乔夫妇婚后在乡村住所里的冲突，二是路森修和卞卡在帕多瓦家中的爱情追求。场景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切换，两个分支的爱情故事于第五幕连接，众人最后相聚在帕多瓦城里。

两个爱情故事的风格截然不同，一个充满了摩擦、痛苦与黑色幽默（彼特鲁乔夫妇），一个则是甜蜜的小清新（路森修情侣）。

我们来欣赏一下第四幕第二场的小清新片段：

特拉尼奥扮成路森修，霍坦西奥扮成里西奥上。

（Enter TRANIO as LUCENTIO and HORTENSIO as LITIO）

特拉尼奥 （扮成路森修）：

“里西奥朋友，我不相信卞卡会爱上除了路森修以外的别的男人。我告诉你吧，先生，她对我很有好感呢。”

（TRANIO

(as LUCENTIO)

Is ’t possible, friend Litio, that mistress Bianca

Doth fancy any other but Lucentio?

I tell you, sir, she bears me fair in hand.）

霍坦西奥（扮成里西奥）：

“先生，为了证明我刚才所说的话，你且站在一旁，看看他是如何教课的。”（二人站立一旁。）

（HORTENSIO

(as LITIO) Sir, to satisfy you in what I have said,

Stand by and mark the manner of his teaching.

They stand aside ）

卞卡及路森修（扮成坎比奥）上。

Enter BIANCA and LUCENTIO as CAMBIO

路森修（扮成坎比奥）：

“好吧，小姐，您从阅读中学习到了什么？”

（LUCENTIO

(as CAMBIO) Now, mistress, profit you in what you read?）

卞卡：

“先生，您在读什么书？先回答我。”

（BIANCA

What, master, read you? First resolve me that.）

 

路森修（扮成坎比奥）：

“我念的正是我的本行，《恋爱的艺术》。”

（LUCENTIO

 (as CAMBIO) I read that I profess, The Art to Love. ）

 

卞卡：

“我希望您在这方面成为一个专家。”

（BIANCA

And may you prove, sir, master of your art.）

路森修（扮成坎比奥）：

“好吧，亲爱的，希望您是我的心上人。”

（LUCENTIO

(as CAMBIO) While you, sweet dear, prove mistress of my heart!）

霍坦西奥（扮成里西奥）：

“哈，他们进展得很快！你如何解释呢？现在，你还敢发誓说你的卞卡小姐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路森修吗？”

（HORTENSIO

(as LITIO) Quick proceeders, marry! Now, tell me, I pray,

You that durst swear that your mistress Bianca

Loved none in the world so well as Lucentio.）

特拉尼奥（扮成路森修）：

“喔，可恶的爱情！朝三暮四的女人！里西奥，这真是难以置信。”

（TRANIO

(as LUCENTIO) O despiteful love! Unconstant womankind!

I tell thee, Litio, this is wonderful!）

 

以上的情景中，霍坦西奥与路森修是情敌，两人都在追求卞卡。霍坦西奥（Hortensio）扮成音乐老师里西奥，路森修让他的仆人特拉尼奥扮成自己，而自己则扮成家庭教师坎比奥。情敌之间尽管彼此暗自争斗，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克制和尊重的，言词间很客气。卞卡与路森修假扮的家庭教师之间温柔而甜蜜的交谈也是一种美好的视听享受，两人之间的爱情追求是一门让人陶醉的艺术。

莎翁在第四幕中通过场景的切换，向观众展示了两种爱情组合：一种是以经济利益为主导的粗俗型，一种是传统浪漫型。在传统浪漫型的爱情故事里，霍坦西奥与路森修是两个浪漫的意大利男子，特拉尼奥是狡猾的仆人，这几种人设在莎翁之前的传统戏剧中很常见。只有卞卡是个例外，莎翁成功地塑造了她性格中的复杂多变与欺骗性。她是家中的小女儿，深得父亲溺爱，并被一群迫不及待的追求者包围着，男人们将她视为理想的结婚对象。Bianca 在意大利语里意为“白色”，她的表象是傻白甜，貌似人如其名，其实她并不顺从乖巧。她对男人的兴趣远大于学习，借着参加私人补习课程的机会与爱慕者调情，后来与路森修偷偷跑到教堂结婚，表现出一种叛逆精神。当然，莎士比亚在多出戏剧里肯定了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的这种反叛精神，因为古板势利的父母们在考虑儿女们的婚姻大事时，往往不顾及下一代的感受，而是把家族利益和经济考量摆在第一位。

在第五幕第二场的家族聚会上，卞卡很不客气地顶撞彼特鲁乔：“我是你的鸟吗？我要另择新枝了，你就张弓搭箭在后面追吧。”（Am I your bird? I mean to shift my bush,

And then pursue me as you draw your bow.）这句话包含着性暗示，是一个粗俗的玩笑，说明她也不忌讳讲粗话的。当路森修派仆人传唤卞卡时，她以“忙”为借口拒绝来到丈夫身边，显然不是一个听话的妻子。

凯瑟琳娜与卞卡这一对姐妹的命运揭示了伊丽莎白时期的女性所扮演的社会角色是有限的，她们基本上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做娴静顺从的贤妻良母，要么成为悍妇，使丈夫看起来像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