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的童话
二十多年前我在北欧读MBA, 同班有一位来自波兰的男生和平,毕业于世界最好的海事大学。他在法国轮船公司做了八年的大副,当上船长后不久就辞职了,回到家乡帮助父亲打理家族企业。
我和他一见如故,两人时常互开玩笑。听说他能毫不费力地阅读俄文著作,我和他提起了俄罗斯作家艾特马托夫的短篇小说《白轮船》,把他比作书中的船长爸爸。
这部短篇小说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基调,男主人公是一位小男孩,喜欢到山顶上远望碧蓝的伊塞克湖,寻找一艘游弋在湖面上的白轮船。他听说从未见过面的爸爸是轮船水手,于是渴望变成一条鱼游到湖水里,上船扑向爸爸。终于有一天,孩子摇摇晃晃走到河边,跨进水里,去寻找他梦中的长角鹿妈妈和白轮船去了……
我告诉和平,中国最有名的作家之一路遥在他的小说《平凡的世界》中引用了《白轮船》里的一首歌:“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爱涅塞即“母亲河”)
和平听完我的介绍后,饶有兴致地说:“我会找到原版小说,仔细读一读。不过我向你保证,我这个船长将来若娶妻生子,一定是负责任的好爸爸。”
我问和平:“远洋水手浪迹天涯,有时孤独得找不到可以倾诉心事的人, 只能坐在甲板上对着茫茫大海发呆,是一个悲哀的职业吗?”
我隐约觉得,和平的内心深处也有一些无法名状的孤寂感吧。我在他的相册里见到很多高山针叶林的照片,全是他拍的。他做水手时,每逢放假,就一个人跑到山里旅行。他拍的一大叠风景照里没有人物,只有一个黑色的帆布包不时出现在图片中央。他说,帆布包是reference (参照物),表明他曾经“到此一游”。
那时的我刚刚离开位于中国南方的故乡,之前从未亲眼见过北温带的针叶林或针阔叶混交林。我只能通过和平的照片,想象着那一片遥远的静谧的世界。欧洲的山林应该很茂密吧,有红松、杜松、冷杉,间杂着山毛榉、白桦和橡木等阔叶树。松树很高大,树干粗糙,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白桦则是苍白孤独的。
森林里应该还有一条小溪吧,溪水清澈见底。即使在夏天,水也是清凉的,里面的鱼很小,大概只有一寸多长,见到人的大脚踩下来,马上溜走了。
针叶林里还有很多鸟类和小动物,如知更鸟、松鼠、梅花鹿……因而充满了活力。
和平听完我的描述,接着补充: “森林里还有一群fairy,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在中学英文课本里学过fairy这个单词,老师说fairy 是仙女的意思。中国人把最漂亮的女子比作仙女,我肯定不在仙女之列,而和平竟然说我是fairy。我扑哧一声笑了,反问他:“你见过像我这么矮这么平凡的fairy 吗?那些个子高挑容貌出众的女人才是fairy 呢!”
和平愣了一下,然后用幽默地口吻对我说:“fairy 从每户人家的烟囱爬进去,悄悄在他们的睡房里放下幸福。个子高的女人全被卡在烟囱口,只有像你这么娇小的身材才能钻进去。fairy不一定是最漂亮的,但一定是最善良的。所以你就是名副其实的fairy啊。只要你永远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就可以一辈子做家人眼里的fairy。”
从那以后,他经常叫我fairy。我以为他赞我是可爱的小仙女,嘴上笑嘻嘻地否认,心里却美滋滋的。
一年后我毕业了,同时拿到移民纸,一个人坐飞机从欧洲来到温哥华,将这座美丽的城市当作了我的第二故乡。
我家附近有一片次生林地,我三天两头到林子里散步,发现郁郁葱葱的针阔叶混交林主要是由西部红柏、花旗松、黑棉杨、赤杨、大叶枫、藤枫、西部喙榛子等大小乔木组成的,小溪里游弋的是刚刚孵化出的幼小的三文鱼。
林地里还有数不清的野花和灌木,贪吃的我最喜欢那些berry灌木,如原生的美洲大树莓(salmon berry)、小叶越橘(red huckleberry)、俄勒冈葡萄(Oregon grape即十大功劳)、顶针莓(thimble berry)、露莓(dew berry)、 唐棣(service berry)、 萨拉尔莓(Salal,即北美白珠树)以及外来的喜马拉雅黑莓(Himalayan blackberry)。
林子里数量最多的当属萨拉尔莓(学名Gaultheria shallon,杜鹃花科白珠树属),它也是加拿大西部森林里唯一常绿的berry灌木,椭圆形的革质叶一年到头绿油油的。无论是在阴暗潮湿的针叶林下,还是朝阳的阔叶林缘,一米多高的萨拉尔莓随处可见,甚至形成密集的,几乎不可穿透的灌木丛。
每年春天,花梗从枝叶间斜着伸出来,十几朵乳白中透着浅粉色的铃状小花垂着头,在风中唱一首无字歌。待到夏末,球状的果实成熟,变成了蓝黑色。许多初来乍到的移民一不小心,常常将萨拉尔莓看成野生的蓝莓。其实萨拉尔莓的叶子与蓝莓叶完全不同,而且铃铛花的表面有粘性的细毛,成熟的浆果表层也略带毛,还是很容易与蓝莓果实区分开的。
我学着本地土著的样子,初春采萨拉尔莓的嫩叶,煮一道鲜美的鱼汤。待到夏末,我提着篮子到林子里收集甜甜的萨拉尔莓和酸涩的俄勒冈葡萄,搅拌在一起做成果酱。此时溪边的黄花水芭蕉(Western skunk cabbage, 即西部臭菘)的叶子已经长到一米多长了,不妨扒下几片,将吃不完的新鲜萨拉尔莓平摊在叶片上晾晒,制成果干,而后摆在蛋糕上做甜品点缀。用萨拉尔莓配成的甜品香浓多味,柔软又脆,没有咬下时,你猜不到其中的甜美滋味。
我的心事很简单:真的爱一个人,就不要藏着相思在林中哭泣,且把爱的味道放进食物里。爱人,吃完这一块口味独特的蛋糕,你就会明白我的衷肠。
我一边在厨房里清洗萨拉尔莓,一边对爱人絮絮叨叨,说着林中的故事。他从我这儿知道了萨拉尔莓是北美西海岸的原生灌木,长期以来是土著们的传统食品之一,其叶制成的茶汤具有消炎止痛作用。到了20世纪,加拿大的非原住民们将萨拉尔莓引进花园,成为一种流行的美化环境的地被植物。花农们商业化种植萨拉尔莓,看重的是叶子的常绿切花价值,美其名曰“柠檬叶”,出口到全球。尽管萨拉尔莓果实内含的抗氧化剂是蓝莓的三倍,是一道比蓝莓还健康的水果,但许多人认为蓝莓的味道更好,只将萨拉尔莓当成一种野果,商店里并不零售。
我还告诉爱人:每回在林子里穿行,我都会想起与船长同学的那段关于小仙女的对话。我的同学远比《白轮船》中的船长幸福多了,他接手了家族企业,娶了一位女博士,婚姻美满幸福,一子一女凑成“好”字。
毕业后虽然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我却牢牢记住了从他嘴里说出的林中fairy童话。
今春逢新冠疫情肆掠,业务清淡不少,我趁机翻阅莎士比亚经典戏剧作品。读到《仲夏夜之梦》时,终于明白了fairy的含义。原来欧洲童话里的fairy 指的是小精灵,身高往往不足一米。我读MBA时,是全班个字最小的女生。北欧和东欧的成年女子的平均身高在一米七以上,我比她们的平均值矮十公分,若与她们同台,最适合扮演小精灵。船长说我是fairy, 分明揶揄我是小矮个啊。
有时候,善意的玩笑可以给人莫大的鼓励。和平成了好爸爸,不知他是否收藏着我推荐的俄文版的《白轮船》。我以为被他赞成了“小仙女”,心中感动不已,于是不愿辜负他的祝福。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努力拼搏着,将最美好的一切全部奉献给了家人,终于成为他们眼里最棒的仙女。
船长关于我的童话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