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油墨香里的沼泽金盏花
每年四五月去温哥华岛度假,总会不经意地在浅水池边见到沼泽金盏花(marsh marigold)。一簇簇挤在一起,肾形叶如迷你版的荷叶,但比荷叶肥厚。花朵生在长达80厘米的中空的茎上,花色金黄,单瓣花酷似大号的毛茛(butter cup)。偶有复瓣品种,散发出莲的韵味,让人联想到柔美的江南,仿佛听到了飘荡在碧波上的《西洲曲》。
(单瓣沼泽金盏花)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多年生的沼泽金盏花没有真正的花瓣和花蜜。那些金黄色花瓣状的是萼片,一朵“花”有五至八个椭圆形萼片,200多个雄蕊,雄蕊之间具扁平的黄色花丝。沼泽金盏花原产于北半球温带地区的沼泽、湿地、沟渠和潮湿林地,4月到8月间开花,但在加拿大西部似乎并不常见。它们开花时悄无声息的,有着惊鸿照影般的姿容,衬着池水里的天光云影。我在池边一坐就是大半天,只为陪伴它们。花儿一见我就笑了,一颤一颤地,和我打招呼:“来啊,来啊,听听我的故事,我也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一朵小花……”
的确,莎士比亚约于1609年创作的戏剧作品《辛白林》(Cymbeline)的第二幕第三场的一段歌词中就提到了沼泽金盏花:
“听,听!云雀在天堂门口歌唱
太阳神醒了
给他的马匹饮
花杯里的甘泉
沼泽金盏花开始眨巴眨巴
睁开他们的金色眼睛。
美丽的万物都已醒来,
醒醒吧,可爱的姑娘!
醒醒,醒醒! ”
(Hark, hark! the lark at heaven's gate sings,
And Phoebus 'gins arise,
His steeds to water at those springs
On chaliced flowers that lies;
And winking Mary-buds begin
To ope their golden eyes:
With every thing that pretty is,
My lady sweet, arise:
Arise, arise. )
歌词里的“Mary-buds”是沼泽金盏花的俗名之一,其学名Caltha palustris中的Caltha在希腊语里意为“高脚杯”,指的是花朵的形状,“palustris”在拉丁语是“沼泽地”的意思,表示其常见的栖息地。其它俗名还包括kingcup(国王杯)、brave bassinets (勇敢的摇篮), crazy Beth (疯狂的贝丝)、meadow buttercup(草地毛茛)、water buttercup(水毛茛)、crowfoot(乌鸦脚)、meadow cowslip(草地牛唇)、cow lily(牛百合)等。这些俗名大多与其它野花重名,须根据上下文或学名来判断真正的物种。
在中世纪的英国教堂里,沼泽金盏花是专门献给圣母玛利亚的花,象征着圣母头顶散发出的金色光芒,因此被称为marigold (玛丽金)。在爱尔兰,它和报春花均与5月1日的朔火节(Beltane Fire Festival)相关联。人们在4月30日傍晚采集沼泽金盏花,摆在窗台上或散落在门阶上,用来保护家庭免受邪恶入侵。在节日的传统游戏和舞蹈中,用沼泽金盏花、花楸和山楂树枝编成的花环挂在牛角上,以防止“牛奶贼”(milk thieves)。沼泽金盏花还被用来揉擦牛犊的乳房,以免这些动物们受到仙女或女巫的伤害。
(重瓣沼泽金盏花)
还记得以一部《简爱》而为中国人所熟知的英国女作家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1816-1855)吗?她生前的几部小说作品充满了奇妙的活力,给人信心、勇气以及对自由的向往。小说行文简洁优美,用词精准不流于俗套,字字珠玑,读来满口留香。《雪莉的故事》( Shirley, A Tale)是她继《简爱》之后的一部社会小说,故事发生在约克郡,其中一段如诗如画的风景描写里提到了沼泽金盏花:
“她们俯视披着五月盛装的深谷,某些草地上铺满了洁白的雏菊,某些草地上盛开着金色的沼泽金盏花:透明的翡翠色和琥珀色的微光洒在草地上,这天所有的鲜绿色在阳光下露出清澈的笑容。”(they looked down on the deep valley robed in May raiment; on varied meads, some pearled with daisies, and some golden with king-cups: to-day all this young verdure smiled clear in sunlight; transparent emerald and amber gleams played over it )。
这是一幅典型的英国乡村美景,山谷里绿草如茵,花期相近的雏菊和沼泽金盏花在草地上开得如火如荼。女作家以自己熟悉的家人和朋友为原型,创造了小说中的诸多人物。女主人公雪莉就是夏绿蒂英年早逝的妹妹艾米丽.勃朗特的化身, 聪明、直率、勇敢,但二者条件完全不同。雪莉是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不再像艾米丽那样受穷、受挫、经历痛苦并受到死亡的威胁。女作家以一种姐姐式的宠爱,看着妹妹在文字里美丽骄傲地盛放,如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尽管夏绿蒂试图将所有的美好品质赋予雪莉,小说的情节和构思也比《简爱》合理,但这部作品远不如《简爱》轰动,雪莉的人设也不像简爱那般受欢迎。
现实总是残酷的,对于一个出身平凡、相貌不起眼的女人来说,内心深处沉默的骄傲、蓬勃的爆发力和执拗的热情并不是吸引优秀男人的法宝。而这些特质如果放在了一个富有的女人身上,则平添几分魅力,可见一个女人的经济基础很重要。艾米丽.勃朗特生在了一个男权社会,没有足够的世俗智慧去应付生活中的种种琐碎,无法捍卫自己最明显的权利,也没有什么机会去获得财富。她和凡俗的世界之间始终有一层隔膜,脾气暴躁,内心充满了热烈的情怀,意志坚定拒绝妥协。她生前无力改写自己的命运,姐姐夏绿蒂只好把妹妹的性格搬到书中有钱女孩的身上,让她生活顺利,嫁的也如意。
如今男女平等,女人与其请求上帝赐一点美和一点财富以留住男人的心,不如咬牙拼搏,拿个高学历,再找个高收入的工作,给自己搭建一个好的平台,选择爱情时也就多一点从容和底气。这个时代已经不再追捧简爱了。
最后说一下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之前读过他的英文原版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和《卡斯特桥市长》等。最近无意中发现了他写的一首含有沼泽金盏花(kingcups)的诗歌《俯瞰斯图尔河》(Overlooking the River Stour),始知他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诗歌翻译如下:
燕子们飞成八字形曲线
盘旋在泛着微光的河面上
在潮湿的六月最后一束光中:
像生动的小弩弓
燕子们飞成八字形曲线
盘旋在泛着微光的河面上。
(The swallows flew in the curves of an eight
Above the river-gleam
In the wet June's last beam:
Like little crossbows animate
The swallows flew in the curves of an eight
Above the river-gleam.)
清澈的河浪下面
一只水鸡迅速飞出
从那里的河岸,
激起一片涟漪波光粼粼;
清澈的河浪下面
一只水鸡迅速飞出。
(Planing up shavings of crystal spray
A moor-hen darted out
From the bank thereabout,
And through the stream-shine ripped his way;
Planing up shavings of crystal spray
A moor-hen darted out.)
沼泽金盏花闭合了;然后草地
浸润在一片单调的绿色中,
虽然白日的光泽
曾赋予它金色和蜜色;
沼泽金盏花闭合了;然后草地
浸润在一片单调的绿色中。
(Closed were the kingcups; and the mead
Dripped in monotonous green,
Though the day's morning sheen
Had shown it golden and honeybee'd;
Closed were the kingcups; and the mead
Dripped in monotonous green.)
哎,我从来没转过头
透过沾满雨水的釉面玻璃,
这些情景映入眼帘,
为了看到身后更多的东西……
哦,我从来没有转过身,但是,哎,
让这些较少的事物留住我的目光!
(And never I turned my head, alack,
While these things met my gaze
Through the pane's drop-drenched glaze,
To see the more behind my back . . .
O never I turned, but let, alack,
These less things hold my gaze!)
这首诗的开篇勾勒了一幅美妙的画面:燕子在泛着微光的河面上飞成八字形曲线,张开的翅膀有如小弩弓,“潮湿的六月最后一束光”极有可能隐喻“彩虹”。然后诗人观察到一只水鸡在飞溅的浪花间疾驰,掀起涟漪。诗人又描述了沼泽金盏花,它们的金黄色花朵绽放于柔和的日光中,四周芳草萋萋,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祥和、温暖。诗歌的最后一段是个小高潮 – 原来之前描写的景色全是下雨天透过窗户观察到的。诗人对室内发生的一切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他强烈地感叹道:身后的事物才是更多的(more),而他却让眼前较少的(less)事物留住了目光。也就是说,相较于他所忽视的身后的事物,眼前的美景是如此的苍白和不重要。前三段诗文里,每段共有六句,前两句和最后两句是一模一样的。最后一段诗文例外,前两句和最后两句的用词不同,作者还加入了强烈的感叹词推波助澜,表明他是多么后悔因分心而忽略了更重要的生活。
此诗创作于1916年,托马斯·哈代和已故的妻子艾玛·吉福德(Emma Gifford)曾在斯图河附近住过一段时间。他俩结婚四十多年,因生活中的龃龉于1911年分开,1912年艾玛去世。托马斯·哈代为此感到悲痛难过,爱人的离世对他后来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很多诗都用隐喻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鉴于诗歌中所述的地点和创作年份,哈代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很可能还沉浸于对亡妻的缅怀中。基于这个猜测,最后一句诗文可解读为他对两人疏离的婚姻关系的遗憾 – 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而他却被其它小事分了心。
是啊,维持一段稳定长久的婚姻很难,终其一生,我们都在不断地学习和摸索。
心冠疫情期间呆在家里,我忽然非常怀念温哥华岛上的沼泽金盏花。它们又悄悄地开放了吧?叶片上还沾着昨晚降临的露珠吗?人生很长,感谢有人愿意陪我共度,一起数花开花落。人生又很短,许多梦想终其一生也无法实现,所以我们要珍惜每一次花开时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