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说成“鬼混”呢

一直清晰地记得，教我们大学物理的老师是满头银丝的基础系主任，看着我们这些一届不如一届、不学无术的混混们，不止一次地感慨说：85级以前的任何一届都比你们懂得惜时、用功。曾经的林荫小道上到处是背单词、念英文的读书声，如今这些地方成了耳鬓厮磨、搂搂抱抱的庸俗场合了，简直世风日下！ 他说这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可见，发自肺腑。的确，我们后来的学生单纯热爱学习的不多，追潮流、谈恋爱、强调个性发展的不少，用那时最时髦的话讲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泛滥。记得当时有不少人课余时间忙着练摊，在校园内冲胶卷、摆地摊、舞厅门口卖汽水，顺便赚点周末约会经费；学校里棋社、诗社、桥牌社蓬勃发展，各种文艺团体联欢、比赛一场接一场，忙得不亦乐乎。在老师们眼里，这些和功课都不怎么沾边，严重影响了校风、学风。而这里面，发展势头最迅猛的要数谈恋爱。有山盟海誓、严肃认真谈的，也有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态度谈的，不管怎么说，周末有个去处，有个人陪着，不寂寞。

当时，我所在宿舍五人中只有一个还单着，那就是我们的大姐，姓S，我们尊称她老S。她中等个子，体格健壮，皮肤黑里透红，那双能看穿你内心小把戏的犀利眼睛，让我们很敬畏。 她让我们敬畏的还有那句豪气的口头禅：那有啥耶？切，大不了命一条呗。她还做过一件让我至今都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一天中午，天气异常闷热，她突然只穿内衣裤在屋里走动。我大惊道：哎哎哎，窗帘大开，这么多人在楼下川流不息，你不怕走光？！她沉着应道：怕啥耶？认识你的人比认识我的人多得多，人家指不定认为是你呢。

我，奈之何耶？

每当周末，宿舍里一个个像即将出笼的小鸟，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约会。我那时Mr. R不在本城，没人可约，只好和她成为宿舍里留守一族。有时候，我会买上一包瓜子或是一袋话梅和她一起听听歌，不浓不淡地闲扯着。我知道她个性比较强势，但内心里很孤独，交流中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的情绪。 多数时候，我更愿意去找老朋友逛街、看电影，嘻嘻哈哈，这样可以更加放松一些。老S慢慢习惯了独自一人度周末，于是她迷上了龙飞飞、凤飘飘、徐小凤等歌手，经常在宿舍里大声播放她们的磁带，以至于她们的歌曲成了我们那些年闲暇娱乐的主旋律，而我们自己喜欢的情歌王子们只好被挤到被窝里去听了。

老S钟情的那些歌词和旋律，到现在还清晰地飘在耳际：

 “月儿像柠檬，

淡淡的挂天空
我俩摇摇荡荡
散步在柠檬一样月色中

……….

“南屏晚钟
　　随风飘送
　　它好象是催呀催醒我相思梦
　　它催醒了我的相思梦
　　相思有什么用
　　我走出了丛丛森林
　　又看到了夕阳红

………

新加坡电视连续剧《人在旅途》的主题歌，一直是她整个大学期间的最爱：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

错了我也不悔过

人生本来苦恼已多

再多一次又如何

……..

这首歌后来被她娴熟地演绎成各种沧桑、咏叹、励志的版本，我们听得多了，以至于后来都能枕着这么慷慨、豪迈的旋律入眠。

如果大家一直这样和和气气，相敬如宾倒也挺好的。但89年是个多事之秋，学潮之后学校里不正常上课，热衷政治的人们都忙大事去了，恋爱中的人们更有大把大把时间浪漫恩爱。老S既不热衷政治，也没有约会可忙，这会儿连枯燥的学习任务也没有了，她整个人都感觉空落落的，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她一会儿庆幸不要上课的悠闲，有兴致时，还哼哼几句咏叹调；一会儿又埋怨学潮让她更加空虚寂寞，无事可做。 这时，室友们的频繁约会就屡屡触动她脆弱、敏感的神经。她对异性来访者开始变得不那么友好，对室友们约会晚归不再容忍，表情高贵冷。

恋爱中的姐妹们总是沉迷于自己的小幸福中，常常忽视了老S的情绪变化。我对这一切有所察觉，隐隐地感觉到有一天老S会发泄自己郁闷已久的情绪。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座活火山终于有一天突然爆发于我的面前，实在是冤枉！

一天，Mr R 因为学校无事跑来看我，于是，我也要约会。事实上，这样的约会于我，也就是一学期顶多一两次而已。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谁让我们的约会顶上了老S抑郁的枪口呢？那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还不到十点，宿舍里一反常态熄了灯，没有往日喧嚣的音乐，静悄悄的。我以为她也外出未归，于是进屋开灯，准备洗漱睡觉。谁知她从上铺一跃而起，大吼道：你们就知道鬼混，没见别人在睡觉？

“鬼混”一词极大地侮辱了我的自尊，我怒不可遏，反问道：再说一遍，谁鬼混？她的滚滚岩浆喷射而出：说的就是你，鬼混！你们都鬼混，成天地鬼混！鬼混！鬼混！……一发不可收拾！我被气得浑身哆嗦，平日里对她的敬畏一扫而光，迅速在脑子里搜索最“狠毒的”词汇回敬她：你简直就是个怪物！鬼混的产物！

说完这句话，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等着她跳下床来揍我呢。也许，“狭路相逢勇者胜”被再次证明，也许她被我的一反常态totally shocked 到了，总之，她哑然了。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你刚才骂我父母？我自知言语失德，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地哆嗦，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再讲话了。就这样，我在恐惧无眠中度过一夜。老S看我不理她，也不再讲话。

过了两天，Mr R要走了，我没有把那天晚上发生的冲突告诉他。临走前他到宿舍找我，不巧老S正在宿舍，我心想：这下子完了，她一定又要大做文章了。谁知，Mr R刚一敲门，老S迅速开了门，把来者客气地让进屋，还破天荒地倒了杯开水递给他。 我顿时感动得“眼泪一热，眼眶差点掉下来了”……

我不由得佩服、感慨：到底是大姐啊，就是比我心胸开阔，能伸能屈有肚量！更可贵的是遇事自省、知错即改。事后，我也对冒犯她父母的极端言辞一直愧疚于心，以更加尊重她的方式表达着我的歉意。从那以后，我们相处得更加包容和睦、体谅理解，而不是之前的泛泛之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