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的欢乐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初到美国的我有诸多不适应。那时还很年轻,正是贪玩、爱热闹的年龄。习惯了在喧嚣、拥挤的大城市里过呼朋引伴的嘈杂生活,突然来到纽约州一个风景如画的安静小城,感觉像是被扔进了一个静寂的童话世界,而童话里的人物都很陌生。
我们当时租住在一个叫作whipple park的小区,规模很大,大概有5、6个block组成,毗邻的block之间是绵延的草坪相连,整个小区是清一色的townhouse。白天,人们倾巢而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偌大的小区停车场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辆车,像是留守看家的一般。偶尔能够看到草坪上或是沙坑边一两个怀抱婴儿的异国妇女聊天,再有几个蹒跚学步的幼儿蹲在沙坑里玩沙子。 只有这时,我才感觉眼前晃动过一点现实世界里的生趣。
那时,我的宝宝很小,正处于语言发育阶段。我的英语也不如奋发图强凭本事出来留学的同胞灵光。我生怕自己蹩脚的英语人家听不懂而尴尬万分,怯怯地不敢出去和人搭讪聊天。白天先生去了学校工作,就只有我和宝宝呆在家里。 孩子也需要玩伴,成天对着我这张熟悉的面孔,总是翻来覆去那几件玩具,她常常烦躁、发脾气,很令我头疼。 幸好我们在美国有资助,国内单位又按公派留学,因此,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和后顾之忧。尽管如此,每次购物时,一看到商品价签,脑子里还是会飞快地换算出1:8.5的人民币价格,还是会心惊肉跳地舍不得。
小区里有四五家中国同胞,先生们都是来攻读学位的,一点奖学金难以养活一家人,太太们还需要在附近中餐馆打工以贴补家用。这几家朋友我们都有过碰面,也算认识,但家家都非常忙绿,没日没夜地拼命。我很少能在白天碰到他们。 初来乍到的我,茫然四顾,真有一种举目无亲的失落感。 正如国内朋友出国回去后总结的:外国虽好,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虽差,好脏好乱好快活。这句话非常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但是,尽管非常孤独,我却没有理由、也不忍心去打扰任何一家。
其中,只有C君夫妇是曾经相识的朋友,我们两家往来比较频繁一点。他们也有一个孩子,和我家宝宝年龄相仿。那时,他们夫妇都在攻读学位,比之其他人更忙、更辛苦。因为孩子小,经济又不够宽裕,他们俩一边上学,一边轮流在家自己照看孩子。 后来,我在美国生活的时间久一点,对于在异国他乡求生存、谋发展的艰辛有了更多切身体会后,就越发感激初来乍到时,他们夫妇所给予我们的各种帮助:找房子、接机、陪我们办保险、SSN、缴纳各种费用以及第一个月的搭车购物等等……这是后话。
一天,我带宝宝去C君家,想看看他们的孩子,也给宝宝找个玩伴。 刚走在他家门前的草地上,就听到屋里不耐烦的声音:别哭了!再哭我的论文交不上,死定了。等进屋一看,C君正在伏案工作,孩子坐在身后的地毯上,抽抽搭搭地哭得眼泪鼻涕,身边围着一圈玩具、画册…….料想,这应该是他们家的日常情形。孩子很委屈,楚楚可怜,但大人每天面临学业、生存的压力,更不容易。
一见到小朋友,他家孩子立即止住了哭声,两眼放出期盼的光芒。征得C君同意,我把孩子领回家,两个孤独的小朋友一下子玩得欢叫起来。我乐呵呵地给她们做食物,不用哄也不用喂,两个人比赛似的吃得高高兴兴,一边吃一边还用目光讨大人的表扬…….
不由得想:我作为大人,既有健全的生活能力、又会看书识字、还可以想办法自娱自乐,离群之后,尚且如此孤独寂寞,何况咿呀学语的孩子呢?他们不是更无助、更寂寞吗?
晚上,C君来接孩子竟然接不走了。我告诉他,以后我可以随时免费照看孩子,这样互利互惠。 后来,又有一家的小朋友也送过来了,孩子们更热闹、更开心了。虽然累一点,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一下子驱散了我的浓浓乡愁,我的家里从此热闹非凡。
渐渐地,我和家长们多了一些沟通交流,生活信息丰富起来。视野也从“煮妇”的方寸天地转移到周围朋友的喜怒哀乐;通过身边朋友,我更真切地了解到,每一个来美国寻梦的中国人所经历过的、或正在经历的痛苦挣扎和艰难打拼;我还耳闻目睹了一些家庭不寻常的奋斗故事。
这一切都是我来美国前没有想过、也是想象不到的。
记得《北京人在纽约》里有一段话:
难得的机会,就定了张机票,回了趟北京。十年来,不是不想回去,应该说每天都想回去……飞机起飞不久,我独自一个人,坐在靠窗口的一个位子上,就忍不住的鼻子一阵阵发酸,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连我自己也纳闷儿,一个一百八十多磅的、四十好几的大汉子,可委屈个什么劲,哭个什么?……老领导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此一时来,彼一时也,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外商啦。”我顺口搭讪说:“我是他妈的‘内伤’。”
这种心境,不正如冰心诗所写: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为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是的,任何成功的人生都需要付出顽强的毅力和惊人的代价。但是,再坚强的人,在漫长而艰难的追求过程中,都难免会有孤独、迷茫甚至痛苦的时候,毕竟我们都是凡胎肉体。孩子们孤独时,可以对着大人眼泪汪汪地哭闹,以示不满和抗议。可是大人呢?当他们在异国他乡艰难跋涉,肩负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时,又有什么渠道去宣泄?又到哪里去寻求安慰和帮助?他们太忙、太累,忙得没有时间抬头喘息,累得没有气力说话,也没有耐心听别人说话;他们甚至在对付着生存,更不可能有时间去打理生活的品质。
一个周六,我约了几家比较熟悉的朋友,让他们什么都不带,只需晚上轻装上阵来赴饭局,喝啤酒。 并且有言在先,忙的话,吃完就走,不忙,可以留下来接着聊天。 我忙活一下午,做出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到了约定时间,朋友们都兴高采烈地来了,孩子们像过节似的兴奋。那一晚,我们聚得高兴、聊得热烈,很奇怪,平常忙得直不起腰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提前离开。
这次聚会后,我又约定了2周后的下一次聚会,大家连声称好。
到了下一次聚会的前一天,我突然接到另一家朋友的通知,地点改在他们家。惊讶之后,轮到我们兴高采烈赴宴了。这次聚会又多了两家参与者;后来,我们每聚一次换一家做东,家家口味不一样,我们每次都有新口福,还吃到过一些稀奇古怪烹饪的食物;通常,忙的朋友饭点时匆匆赶来,稍闲的朋友会早点带孩子过来玩;很有意思的是,轮到谁做东,都会竭尽全力拿出自己的烹饪绝活。 席间,听到大家的夸赞,忙碌一天的主人满脸灿烂的微笑。
再后来,主动要求参与的朋友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单身和老外。并不是每次聚会每个家庭都会有时间参与,完全根据自己的时间松紧,灵活决定。但是大家都会早早报出自家的日程安排,主动承担下一次聚会接待。
直到连续吃了两个月的大餐后,才终于有机会轮到我们第二次大显身手,竟然很激动!
我知道,大伙儿忙是照例忙的。只是,毕竟都是平凡人,谁不需要交流倾吐?谁愿意选择孤独呢?吃着喝着聊着,心中的苦闷烦恼压力不妨拿出来说一说;取得的小小成绩或是实验室里的奇闻异事也跟大伙儿分享分享;甚至,单身们的情感困惑都愿意在这种场合抖落出来,让我们这些已婚好事者帮着热心牵线搭桥…….
第一次小小的聚会,好比一颗欢乐的火种,大家一茬接一茬地点燃、传递,最后,竟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后来的聚会,也成了大家所期盼的精神盛宴。“人”字一撇一捺,互相支撑、互相依靠。芸芸众生中的我们也需要相互依偎着取暖,彼此支撑着前行。我相信,当年参与过聚会的人依然会很怀念那段奋斗的时光和一起谈笑过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