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沉默的恶
群体沉默的恶： 电影《天注定》观后感
太揪心了！太黑暗了！太无耻了！太变态了！
这四句简短的感叹句，可以归纳为我在看完《天注定》这部影片之后的全部情绪。
因为这是有史以来，我由一部电影感受到什么叫做揪心的疼痛，由一部电影教会我什么叫做欲哭无泪。看完《天注定》之后的整整一个下午，我都一直处在从心到胃的疼痛状态——那是一种找不到出口的、揪心的痛感。
这部电影将发生在当下中国的四起真实的社会事件，改编为四个不同的故事，以分段叙事的形式，串成一部长达133分钟的电影。而这四起发生于不同地区、且完全独立的事件，之所以能完整地纠结为一体，演变成一部电影并毫无冲突，是因为这看似毫无关联的四个故事，其实拥有完全同质的两个要因，那就是:群体的沉默与个体的暴力。
“胡文海，男，山西人。因村支部有关人员贪污上访未果，而于2001年10月26日晚上持枪杀人致14人死亡，2002年1月25日被执行死刑。”——这是电影《天注定》里大海的原型。大海质疑煤矿老板和村长互相勾结，贪污贿赂，出卖本村利益，于是想收集证据上访告状。
但大海收集证据时四处碰钉，想要告状却又状告无门，甚至还被煤矿老板的手下毒打到头破血流，并因此遭到村子里老乡们的讥笑。当大海抱着头，被煤矿老板的打手用棒子敲来击去，暴打得在地上团团转时，真是太像有钱的老板在打高尔夫球了！于是老乡们送给大海一个外号“高尔夫”。看着头上缠满白纱布的大海，村子里的老乡们笑嘻嘻地讥笑他“高尔夫！高尔夫来了！”尽管村子里的老乡们，同样是官商勾结的受害者，但他们对大海想告状一事，却表现得不屑一顾，不仅集体保持沉默，甚至还嘲笑大海的无能:谁能告得倒村长呢！就凭你这龟孙子？
煤矿老板和村长官商勾结，激活了大海的正义感，大海想要告状。而大海的正义、以及想通过告状来主持公道的“理想”，换来的是周遭的沉默与老乡们的嘲弄——正是这份沉默与嘲弄，点燃了大海埋藏在心底里的暴力火种。“我若恶起来，就比什么恶人都要恶”。大海决心要做一个“彻底的恶人”，让瞧不起他的老乡们知道他恶起来比恶人还要更狠——大海拿起了猎枪，见一个杀一个，将他所有看不顺眼的人，杀到一个不剩。
在电影里，并没有出现大海最后被捕的镜头。而现实里，“大海”的原型胡文海在接受审判时，则与警察有这样一段对白:
——知道为什么逮你吗？
胡文海:知道，杀了点人。
——杀了一点？你杀了十四个！
胡文海:不止十四个吧？
——那你说多少？
胡文海:我记着是十七个。
胡文海面带微笑地回答法庭审讯，站得笔直地捧着自辩书大声朗读。“就象农村劳模发言”——胡文海为此赢得无数赞叹的掌声。在杀人之前，他只是一个状告无门的弱者，而现在，他却成了一位敢于犯法杀人的“侠义英雄”。
而电影里的另一位女主角小玉的原型，则是被中国网民们盛赞为“当代烈女”的邓玉娇。2009年，当时年仅22岁的邓玉娇在湖北一家娱乐中心做服务员，遭遇当地三名政府工作人员的性骚扰。三名政府工作人员中的为首者，掏出大叠钞票扔给邓玉娇，强行要求她提供“特殊服务”，不甘侮辱的邓玉娇手持水果刀刺向其中两位，导致一死一伤——“邓玉娇事件”成为2009年中国社会的热门事件，舆论一边倒地偏向邓玉娇。中文网络上出现了大量赞美邓玉娇的作品，“生女当如邓玉娇”——邓玉娇因自尊与自卫而痛杀官员，瞬间成为普通中国人热捧的巾帼英雄。
除了大海的原型胡文海，小玉的原型邓玉娇之外，电影里三儿的原型，是震惊全中国的持枪抢劫杀人犯周克华，而另一位不堪生活挫折与重负，最后跳楼自杀的打工仔阿辉，其故事原型则来自引发社会广泛关注的“深圳富士康员工跳楼事件”。
“我想使用这样的新闻报道里的故事，来给如今的中国和中国人的生活画一幅全面的肖像。”导演贾樟柯在谈到《天注定》这部电影的创作初衷时，这样说道。并认为中国的巨变虽然令国家变得繁荣，但是“因为贫富差距的继续扩大和极端化，每一个人的尊严，都会被随时随地地剥夺走，这导致了暴力的滋生。”
贾樟柯导演说这部电影所讨论的是“暴力”。因为“很显然，暴力是弱势人群夺回尊严并且维持尊严的最快、最直接、也是唯一的办法。”
但我的观后感是:其实还不仅仅只是“暴力”。其实，从每一起以卵击石的个体暴力中，所反映的，是其背后群体保持沉默的“恶”。这种群体沉默的恶，如同深不可测的黑暗底色，衬托出每一起个体暴力事件决绝得如同一道凄厉的闪电——在它瞬间发生时，举世震撼，大惊失色。而“闪电”过后，一切重归原样——“闪电”遭遇遗忘，群体依旧沉默，黑暗继续无边。
因此，在电影的结尾，出现了一段漫长的长镜头:一群中国村民正盯着舞台在围观，舞台上，是昏庸的判官和蒙冤的苏三，以及一句反复吟唱的台词:“你可知罪？你可知罪？”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埋藏有一颗暴力的种子。但当弱者为了尊严而不得不引爆自己身体里那颗暴力的种子时，隐藏在群体之中保持沉默的我们，便开始拥有了“恶”的原罪。
人人皆有罪，我们皆须忏悔。
作者： 唐幸子 《朝日新闻》 June 30,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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