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散人归去
凄厉高亢的唢呐声随着最后一抹残阳的消失穿空而起,呜呜咽咽,似哭似嚎,冷风如哨嗖嗖地刮个不停,树摇沙扬,天地灰蒙,干枯的滹沱河似乎也被这悲苍的唢呐声触动,嘶哑着传来嗡嗡的轰鸣。舅舅,至亲至爱的舅舅在我赶回来三天后去世了。
踏进门栏的那一刻,表姐看到我一句话没说猛地转身嚎头大哭起来。“快来看看你舅吧,二十多天了,就是这么熬着,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他是等着你呢。”妗子看到我向我招手说道。老屋土炕红花被下露出一颗枯槁的头,卷缩在被下的躯体不足三尺长,这就是舅舅,曾经英武俊朗的舅舅已经脱形的没有人样。“爹,爹,你睁眼看看谁来了。”擦干眼泪的表姐在舅舅耳边呼唤着。随着声声呼唤,舅舅的眼皮开始颤动起来,许久许久,睁开了一道缝,猛然一下舅舅睁开了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在思索什么。“爹,爹,是小波子, 我姑家的小波子。”舅舅曾经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变得灰黄不清,只有瞳孔中间残留着一点墨色。“舅,舅,是我,小波子。”看着舅舅努力思索的样子,胸口一阵闷似一阵,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突然间舅舅的眼睛一亮,窸窸窣窣地挣扎着想把被子里的手伸出来。“你舅认出你来了,认出你来了。”表姐疲惫的声音里带着欢愉,紧忙掀开被子帮舅舅把手拿出来。握到舅舅瘦骨嶙嶙没有丝毫热气的手,我的眼泪啪啦啪啦地滚了下来。“你娘,你娘......”舅舅挣扎着吐出这两个字。“我娘她还结实,还结实。”听到我的回答,舅舅的眼睛又闭了起来,神态也有些安详。过了一会儿舅舅的嘴唇颤抖起来,似乎有话要说,眼睛又挣开了一条细缝。我赶紧将耳朵贴近舅舅的嘴唇;“你娘,你娘,她叫习习。”
习习是母亲的乳名,只大母亲四岁的舅舅又当哥哥又当爹,从小呵护照料着这个妹妹。姥爷英年早逝,过世那年母亲八岁,舅舅十二。听母亲讲,姥爷去世,舅舅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所有地里的重活累活都是舅舅去做。大旱之年,别人家地里浇水有骡子有马有壮劳力,舅舅人小,家境贫寒,雇不起牲口只能靠人推水车浇地。姥姥守寡又是小脚那个年代下地也会被人耻笑,舅舅只能有时哄着母亲一起去推水车,月高星稀,旷野无人,兄妹两在地里吱吱地推着水车,母亲人小不懂事推着推着就趴在木杠上睡着了,出力气的主要还是舅舅,只是让母亲做个伴,舅舅可以挣扎的更长久。为了让母亲多陪伴一会儿少打瞌睡,兄妹两一面推水车,舅舅一面给母亲讲故事。母亲肚里的故事很多就是这样听舅舅讲的。十二岁的舅舅挑不动一担水,就和母亲去抬水,水桶总是贴近舅舅的身上,一高一矮,一步三晃,等到舅舅挑动水了,就再也没让母亲去担水。家里偶尔做些差样的,舅舅总是紧着母亲先吃。每每提到这些,母亲就会连连叹息后悔当年不懂事。母亲十五岁那年脖子被枣树枝划了道口子,感染化脓,人发高烧昏迷不醒。看着气若游丝的母亲,舅舅急得不行,扛起半布袋粮食准备过河去县城请大夫。人到河边,发现仅有的木桥被水冲断了,顾不得多想,舅舅扛着粮食跳进湍急的河水。水性再好,无奈半袋粮食的沉重,舅舅拼命游过中线,人开始下沉,几口水呛得舅舅昏了过去,好在老天可怜,舅舅和母亲命不该绝。舅舅被水冲到了对岸被人救了起来,醒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布袋粮食。县城大夫听了舅舅的故事,急忙雇船赶到村里为母亲打了针放了脓,一直等到母亲脸有血色脱离危险,不但分文未取,还执意留下几个钱。姥姥人虽刚强,却受不得别人半点好,定要给大夫磕个头。自此以后,每逢年节,姥姥都要叮嘱舅舅带点乡下的土产去县城看望大夫,一口一个恩人。大夫姓李,叫造园,是母亲告诉我的,让我记着这个恩人。姥爷去世,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在那个年代难免被欺负,为了顶起门户养家糊口,十几岁的舅舅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挨过多少摔打。人将离世,气若游丝,舅舅心里依然惦记着妹妹,“习习”两个字带着舅舅无尽的牵挂,二十几天的挣扎,人瘦成骨,全靠心中这点牵挂支撑,此情之重,感天动地,此情之深,鬼神共泣。
夜已经很深了,残月当头,树影灰蒙,四月的冀中依然寒冷,前来吊孝磕头的人渐渐稀落,舅舅棺前的草香不知续了多少只,点纸用的蜡烛也换了好多根。守候在舅舅身旁心里很静,看着香火头上徐徐升起的轻烟,无思无悲,冥化中的安宁让人想到了天堂。舅舅一生苦难,受尽艰辛,或许正是神灵点化前的考验。舅舅家贫不能乐善好施,却是一生尽其所能为他人着想。舅舅曾经对我说:“那个时候,我也有生杀大权,却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别人手里都办过,但我从来没这样做过。再恶的人他也有父母,杀了他容易,可他的父母如何过得去。惩恶扬善,未必非要杀人,为了自己的名头仕途杀人和这个该杀的人没什么两样。”舅舅为此丢了官,做了一辈子农民,却致死不悔。
生活好后孩子们不让舅舅做事,让他享享清福,可舅舅闲不住,跑去为村里的五保户做饭,孩子们嫌他这样丢人,锁起院门不让他出门,舅舅为此大发脾气。“嫌丢人可以不姓我这个姓,我做饭他们可以吃的饱。你们就忍心看着这些孤寡的粮食被人偷了掖了?”舅舅给五保户做饭会被人看做去那里蹭吃蹭喝,可舅舅从来都是自己带干粮。
“波,你去睡会吧,这里有保辉就行了”,表姐挑开门帘轻轻对我说道。保辉是舅舅的长子,这里规矩长子守灵不得出屋,已经两天两夜,保辉双腿都肿了,现在靠在墙上打瞌睡。为舅舅守灵是我的心愿,虽说做外甥的完全不必这样做。“你睡去吧,我和我舅再待会。” 表姐心疼地看看我“那我去做碗面吧,村里凉,吃碗面暖和。”表姐和姐姐一样大,几个表兄妹中和我走的最近,每次回老家,表姐都会慌着忙着赶着为我做好吃的。看着表姐肿胀的脸,真不忍心再让表姐辛苦,为了能让表姐抓紧时间休息会儿,这个面是一定要吃的,要不然表姐又会时不时地过来看看我。乡情,亲情,在这远离喧嚣的地方,我总能找到温暖,洁净在城里染上的污浊,让我浮躁的心归于平静。
噼啪一声霹雳,震醒了昏睡的村庄,扯开东边一片云,霞彩如虹,薄雾如纱,湿漉的晨风吹佛着初绿的麦田带来阵阵清香。舅舅寿终正寝,无疾而逝,是喜丧。今天是舅舅火化出殡的日子,天地有情送来这样一个好日子。
随着大统震耳的爆裂声,连声不断的炮匣子响了起来,瞬间,街巷口处腾起冲天的烟柱,伴着爆竹声声越窜越高,笛箫和鸣,鼓板声脆,小乐班的人不甘落后,卯足了力气使劲吹打起来。第一支吊孝的人群走了过来,人们抬着花圈,打着白幡,穿过爆竹炸起的烟雾徐徐走来,灰蒙的画面亦真亦幻,显得既肃穆又灵异让人心生敬畏。失去至亲的人,再刚强的人也会脆弱,看到有人送来慰藉,悲痛之情立刻笼罩过来,虽是喜丧,活人离世毕竟割心割肺,迎候的人群传来嘤嘤的啼哭声。
“城麻的来啦。”“李庄的来啦”“西桥头的来啦”......大统声声,鞭炮如豆,四乡八镇闻讯前来吊孝送灵的人群陆陆续续一支接着一支。“西关的来啦”咚——咚——,两声巨响,迎候的人们闻讯纷纷避让,院里的人们也慌忙往外跑。西关是姥姥家的人,姥姥在这个家有着无比至尊的地位。可以说没有姥姥的不屈,也就没有舅舅家这支门户。姥爷兄弟四人,分家后各过各的日子,除了老二憨厚,剩下的两个都很自私势利。姥爷死后,剩下姥姥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碍于这层关系和自己的名声,姥爷的几个兄弟不得不来帮忙。老二常来攒忙,也很情愿,后来却不知去向,直到五几年才被人送回来,听他断断续续地叙述,像是随军队走了,战场上抬担架,震聋了耳朵受了惊吓,人变得傻傻磕磕难以自理了,回来后二姥爷一直跟着舅舅过,直到终老。话说回来,自打老二不见了,剩下两个弟兄虽说还是来,但不情不愿的很是不乐意,舅舅跟着他们做活挨了不少的打,受了不少的气。听母亲讲,一次地里收麦子,舅舅一个孩子家在车上码垛,两个大人往上扔麦捆,使着邪劲的扔,你一个我一个,砸得舅舅东倒西歪站不住脚,一个趔趄摔了下来,跌得口鼻淤青。为了舅舅,姥姥经常去找他们理论,恼得他们不耐烦,就合计着逼迫姥姥改嫁,一是少了麻烦,二可以占些利益分了姥姥家的地。几番算计不得逞,姥姥誓死不改嫁,这两个兄弟就彻底撒手再也不管这家的死活。姥姥凭借一架纺车,没黑没夜地给人纺线子,憋着劲要让舅舅有出息,一个小脚女人不但撑起了这个家,还让舅舅读了几年私塾,成了识文断字的人。“伟大”并不见得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每一个自立自强自尊的人,从人格上讲都可称得伟大,姥姥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伟大的人。
从小受姥姥看护,见到西关的人,虽从未谋面,却感到格外的亲近,忍不住泪花盈眶左擦右擦止不住。表姐知道我对姥姥的感情,拉着我一个个地认亲。“小儿,别哭了,你娘可好?”一位舅舅辈的老人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回去和你娘说,见到运行了,小时候你娘进城我们经常一起玩儿。”望着眼前的老人,依稀可见姥姥的模样,家族,血亲,虽隔山隔水又隔辈却总有相同的基因代代相传。
舅舅的灵堂有两个,一个设在院里,一个设在屋里。外面的是男人们祭拜的地方,屋里的只有女人们才能进。外面的灵台是舅舅的遗像和一对挽联,屋里的是舅舅放在低温箱里的遗体。一位长辈主持外面的祭拜,每来一队人群,都会随着这位长辈的引领,有的叩头,有的鞠躬,摆好花圈,挂上挽联,逐个退身下去。不懂家里的乡规,也不清楚祭拜人们与舅舅的关系,我只能局促地坐在一边观望,不知如何应对。小院不大,不会儿的功夫墙上墙下堆满了花圈挂满了挽联,白花花的一片,虽是晴空丽日却掩不住浓重的悲哀。
“赵州桥唻什么人修呀,什么人骑驴桥上过,什么人推车他压了一道沟那么咿呀嘿。”院墙外传来阵阵欢快的民间小调,为舅舅的喜丧渲染气氛。祭拜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都是一个程式,不知何时是个头,由不得走出院来看看吹打弹唱的班子。班子不大,只有四个人,三男一女,都是中等年纪,两个人执乐,一个人打点,女人又唱又舞。都说真正的能人藏于民间,见到这个班子,果然此言不虚,尤其吹笛子的人,一根长笛吹得出神入化清脆委婉,无论高低转换,快吐慢吹,音准音润,干净利索,功底之深让人赞叹。
“波,你屋里来吧。”正要回去继续我的局促,迎头碰上送人出来的表姐。哭得眼泡肿胀的表姐此时还记挂着我,心口由不得一热。屋里面挂着一盏灯,烟雾缭绕,显得有些昏暗,舅舅躺在冰冷的棺箱内,从头到脚覆盖着一块白布见不到容颜,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轮廓;点纸用的蜡烛随着人们的走动忽左忽右地晃动着,整个屋里压抑着重重的悲痛。喜丧,喜丧,那个给我说闷儿讲笑话的舅舅不在了,不知喜在哪里。
“豆儿大,豆儿大,三间屋子盛不下。”看到晃动的蜡烛想起舅舅给我破这个闷儿时的情景。舅舅话音落地,母亲哈哈笑起来“他从小在城里,哪里见过油灯啊,你这个闷儿不说破,三天三夜他也解不出。”“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这个他总该知道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舅舅抢嘴道。“他还就是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母亲和舅舅较起劲来,一争一辩,把我晒在一边。
几岁时回老家,舅舅就教我辨认苗木,细细的给我讲落花生是怎样落果的。稍大一些,舅舅会带我到地里,告我怎样改沟,怎样锄苗,什么季节种什么庄稼,什么样的庄稼怎样摆弄。直到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每到乡下,我下地比划一下,人们也会惊诧我的花架子,做得有些模样。在舅舅眼里我始终是个庄稼孩子,恨不得把他一生摆弄庄稼的本事传授给我。
舅舅命大,一生传奇,就在我回来的几天前,一阵风把院里的西墙吹倒了,一堵百年不倒的老墙毫无迹象地坍塌了,让人不能不联想到和舅舅的死有关。北屋门前有两颗石榴树,是姥爷在世时栽种的,一酸一甜,姥姥过世后酸的那棵死了;现在舅舅不在了,春上甜的那棵就没有发芽,想必也是死了。小时候舅舅进城,赶上时节总会带上几个石榴让我们尝鲜。人死了有种说法叫做“驾鹤西去”是种吉兆,现在西墙没了,是否预示着舅舅也会西去,去那人们描绘的极乐世界?舅舅从来不信佛,却一直在做佛家事。打扫院落从不用竹扫把,只用细糜编的小扫帚,只怕不小心伤害了地上的虫虫蚁蚁;自家养的鸡,再缺粮食也不杀来吃,即便不生蛋了也要养着,让它寿始寿终。秋天收来粮食总要放在院里晾晒,别人家里弄个草人,放个喇叭,用来驱赶觅食的鸟雀,有的还会下上网子,支起箩筐捕杀这些鸟雀来吃。舅舅的院里从来不见这些东西,有鸟来食,赶上丰年会让鸟雀吃个饱;遇到灾年,舅舅会看着鸟雀吃一会儿,然后掌心向前,前后晃动着双臂,嘴里念叨着“走吧,走吧......”每向前迈一步似有千斤重,舅舅心疼粮食,也心疼这些吃得半饥不饱的小生命,看到鸟雀飞走了,舅舅会连连叹息,深感自己做下了罪孽。
说到舅舅命大,可讲的故事很多;有一次,舅舅衬着月色在地里干活,人累得迷迷糊糊,不小心掉在一口深井里,井水刚刚没过舅舅的头顶,四壁溜滑,无抓无依,舅舅只能在井里不停地浮水,累了沉到水底休息一会儿,憋不住了再飘上来换口气。时间久了,舅舅觉着这不是个办法,迟早会淹死,试着用双脚双手撑着井壁向上爬,无奈井壁太滑,几次努力几次失败,三番五次反而累得连浮水的力量都没了。旷野天黑,四周无人,就是呼喊也没人听得到。舅舅觉着这一次必死无疑,干脆放松了身子等着淹死,可奇怪的是身子就是不下沉,像有什么东西托着。不知过了多久,天开始放亮,舅舅借着晨曦的微光看到井口垂下来一枝蒿子。浮在水上不动也积攒了一些力气,舅舅鼓起最后的勇气开始向上攀爬,爬两下歇一会儿,爬两下歇一会儿,终于伸手够到了那棵蒿子,借劲翻身爬上了井沿。看着那棵蒿子,舅舅绝难相信如此细小的一棵草会斤得住自己的重量,除非有神相助。救命大恩不能不谢,舅舅恭恭敬敬地给那棵蒿子叩了一个头。
还有一次舅舅赶路遇上大雨,霹雳闪电满天轰鸣,晌午的天黑得看不清道,舅舅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忙忙往家赶,谁知霹雷响着响着越来越近,最后道道闪电前后左右直直地劈了下来,舅舅慢走快走都躲不过去,只是围着周遭一个劲的劈。舅舅想着这雷是非要劈死自己不行,死也是一个人死,不能把这雷引到家里劈了房子劈了一家老小,想到此,舅舅下了小路在大田里发疯似的跑,离家越远越好,一条水沟绊倒了舅舅,舅舅就势趴在水沟里双手捂着头,听天由命吧。只听一声炸响在舅舅头上开了花,耳朵震得轰轰作响,身下的地直打颤,过了一会儿有股焦糊味儿飘过来,舅舅动动手脚,奇怪自己怎么没被劈死。雨小了,雷也没那么邪了,舅舅起身一看惊得半天合不上嘴,离自己脑袋不到丈远的地方一条大长虫被劈得焦糊。无论是被雷劈着,还是被长虫咬一口,注定都不会活,可老天偏偏让雷劈死了长虫,留下个活命给自己。不管这条长虫是否爬过来要咬自己,终归这条长虫是替自己死的,救了自己的命,舅舅脱下上衣把焦糊的长虫包起来,找个高处洁净的地方细细地掩埋了。
几番不死,舅舅认为自己的命是赚来的,这个世界上早已没了自己,活着就是为了他人。生活中的舅舅永远都是笑呵呵的,不管受人多大的气也是笑脸相待,个人所需能简就简,至死家徒四壁,住的还是祖传的老屋。孩子们嫌他这样丢人,几次要翻盖老屋,都被舅舅绝了回去。私底下问舅舅为什么不听孩子们的,翻盖一下房子住得好些,现在又不是没有这个条件。舅舅听闻,神态变得异常凝重,叹口气说道:“你们的孝心我知道,但这屋里的每个物件都是你姥姥姥爷摸过的,这房子每块砖每块瓦,那儿修过,那儿补过,都有你姥爷的身影。就是你姥姥姥爷想回来看看,房子变了样,我怕他们找不到门,进不了家。”
一拨一拨的女人进到屋里,跪倒在地,扶着舅舅的冷棺哭天抢地的哭一番。每一拨哭跪,表姐和保辉都要随着跪下哭几声。别人怎么哭不知道,表姐的哭声是发自心底的撕裂声,舅舅一生的苦和憋屈只有表姐体会最深。大荒之年,舅舅为了一家的生计去青海闯荡,累得一场大病,肺部积液差点死了;病好后身体十分虚弱,干不得重活,表姐从十五岁上开始就不让舅舅挑水,一挑六年直到保辉长到十六岁。过度的哭嚎和悲痛终于击垮了表姐,一个起身没站住,表姐昏死过去。保辉见状急得咚咚地用拳头砸地,自己出不去屋又没有办法。众人七手八脚将表姐架到屋里的一张小床上,有人掐人中,有人敷毛巾,我紧忙用被子将表姐的双脚垫高一些,走出屋去找小巧。小巧是表姐的女儿,学的就是医生,她应该最知道怎样急救,最清楚她娘常吃什么药。小巧进到屋里,翻开表姐的眼皮看了看,俯身听听心跳探探呼吸,将表姐半扶起来,拿了几粒药喂到表姐嘴里。众人看到小巧心安定下来,不一会儿表姐一口长气醒了过来。表姐看看四周,问我这是怎么啦,有人回道你刚才差点死过去。表姐听说回道“死了倒好,可以去陪俺爹。”说完又要啼哭。
起灵的时间到了,舅舅的儿女媳妇们重整身上的孝衣,宽大的麻衣麻裤,满头的白棉花球,让穿孝衣的人显得十分臃肿难看,这些平时在我看来即蠢且愚的穿戴,今天看的格外眼热。身为外甥按照乡规是不能穿孝服的,但我心里真的想为舅舅披上重孝。“波,穿上这条裤子吧,按说你不该穿,你和你舅亲谁都知道,破些规矩也没人会说什么。”又是表姐,稍微恢复过来的表姐是不要命了。才要说几句什么,看到不离她娘左右的小巧向我示意,知道是谁的劝说也不管用了。穿上半截孝裤心里宽慰许多,走在院里也觉着气势。人们见到我这样的穿戴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纷纷问询我是谁,有知道的低语说“这是他姑家北京的小子。”
起灵的炮声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乐班的唢呐一声高过一声催的人急,舅舅的儿女媳妇们按照顺序给舅舅磕头。表姐看我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走过来说道“你也给你舅磕个头吧。”见表姐说可以磕头,我紧忙走到舅舅棺前趴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人们没想到我磕的如此之重,只听啊呀一声,人们慌忙过来搀我起身。舅舅在我心中有万斤重,头磕的再重也难以表达失去舅舅的悲痛。
抬棺的男人们进到屋里准备起棺,屋里的女人们立刻哭声一片,紧紧趴伏在舅舅的冷棺上不让起身。男人们凶悍地连吼带喝唬,强行抬起冷棺冲了出去。火葬场的面包车拉着舅舅的遗体缓缓驶出村庄,人们一步一送,一送一望......。看着保辉身披重孝手持幡杆一脸呆滞久久远望的样子,心里绞痛起来,我做外甥的都这样心痛,保辉没了亲爹,心里的痛楚可想而知。保辉生性木讷,只知低头做活,不会表达感情,亲爹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心里难受就会摧残自己,两个拳头砸得血肉模糊,谁说抹点药也不让。我慢慢走过去向保辉要了根烟,兄弟俩蹲在地上一句话没有,闷声抽起烟来。
等着舅舅骨灰归来的时间,几大锅粉条熬菜做好了,成箩筐的卷子抬了进来。主事的吆喝人们去吃饭,几天没正经吃东西,可肚里一点不觉着饿。保辉端过来两大碗熬菜,上面翻着白花花的肉片冒着热腾腾的气。保辉将碗敦在地上,转身又去掐回来十几个卷子,告我这个饭是一定要吃的。保辉说完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见保辉说这个饭是一定要吃的,这里说不定有什么讲究,端过碗来也呼噜呼噜地一口气吃到底。吃完走出院门,只见一胡同道里都是人,有蹲有站,人人端着大碗在吃。原来乡俗习惯,但凡办丧事的人家,来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有关无关,都要管饭吃,来吃的人越多越好。
院门口一阵骚动,舅舅的骨灰回来了。保辉慌忙拿起准备好的一个碗跑了出去,骨灰盒装在一个不大的水泥棺材里,棺材刚一露头,保辉迎着棺材使劲将碗摔在棺材头上,只听啪地一声响,白瓷碗弹了回来掉在地上打转,保辉慌忙再拿起来一摔,瓷碗又是啪地一声弹回来,见摔不碎瓷碗,保辉有些发邪,用手拿着瓷碗重重地砸在棺材头上,瓷碗应声而碎,瓷片四飞,棺材头上留下一个殷虹的血印。人说摔不碎瓷碗是儿女不孝,摔得越碎儿女进的孝越深重,一个普通瓷碗重重的摔了三下才碎,让人不可思议,应该是舅舅另有托付不下的事憋在心里。
舅舅的二小子有四个闺女,一大家子的人等吃等喝,全靠建辉一个人奔忙,年上得了脑溢血,直到现在走不了道,拄着双拐勉强能站起来,两条腿过电似的突突发抖。舅舅弥留之际一个劲地喊“小娃,小娃”。小娃是建辉的乳名,是舅舅临终最放心不下的牵挂。都说好人有好福,一生平安,可做个好人除了牵挂别人心中何时给自己留下一点地方。有了儿女更似欠了儿女一生的债,哪个儿女不顺都可以在爹娘那里找到安慰,可做爹做娘的又到哪里去倾吐自己的屈烦。舅舅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舅舅您放心的去吧。
舅舅的长孙抱着舅舅的骨灰盒屋里院里各个角落转了一圈,让舅舅最后再看一眼这个饱经沧桑却无限温暖的家。别了,真的永别了,我似乎看到舅舅颤颤巍巍的身影和那饱含热泪的双眼,一步一挪,一挪一站,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依依不舍,不舍依依......
送葬的队伍一拉几里,沉缓凝重,我手拿一根秫秸做的打狗棒紧紧跟在舅舅后面。放鞭炮的后生们跑在前面,一路跑一路放,每到一个路口队伍都要停一下,放一大阵鞭炮,小乐班的人也会鼓起劲吹打一阵,不知是驱邪还是引路,队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绕过半个村庄,来到一处果园。这里是姥姥埋葬的地方,果园深处隐隐约约一座孤零零的坟。
姥姥死后,舅舅深知姥姥的不容易和志气,既然姥姥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这个家族的济,死后何必要葬在那边再受阴间的气,更何况这一门这一户是姥姥一人苦苦支撑立住的,姥姥就是这个门户的祖宗。
天上的太阳白得有些凄惨,虽是正晌午却不觉一丝温暖,满园的春花刚刚开败留下一地尸骸,低垂的树叶随风摆动着,传来沙沙的声响,整支队伍肃穆无声沿着园中小路慢慢蠕动着。望着远处姥姥的孤坟,看着身边舅舅的骨灰,胸中涌动着无限的悲痛,双脚如铅,一步一穿心。人生无常,生死有命,姥姥的一生,舅舅的一世,来也苦,去也悲,相依为命的母子就要见面了,不信神,不信鬼,却真心希望人死之后还能有来世,愿我的姥姥,我的舅舅,不在这般苦,不在这般悲。
凄厉的唢呐声再次响起,声声如悲,道道如泣,“奶奶,奶奶,你开开门吧,我爹来和您作伴了。奶奶,奶奶,你开开门吧,我爹来和您做伴了......”。舅舅的长孙放好舅舅的骨灰盒,侧跪在姥姥的坟前一声一声地呼唤着。人群一层层地跪了下去,女人们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男人们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姥姥坟前的墓碑。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旋风打起,姥姥坟上的青草晃动起来,“门开了,门开了。”伴着动天的哭声,保辉铲起了第一锹黄土......
舅舅去了,去到那个不知的世界和姥姥做伴了;人们散了,回到这个忙忙碌碌的现世继续生活。独自跪在姥姥和舅舅的坟间,只想静静地和可亲可敬的人待一会儿,借着烧剩的余灰点起一张纸,慢慢移到姥姥的墓碑前。看着飘忽闪烁的火苗,一张纸一张纸地续着......,与亲人相伴,虽说阴阳相隔,却有着未曾感觉到的安宁。舅舅的新坟正对着姥姥的墓碑,似乎自今以后日日年年在给姥姥请安;姥姥的旧坟青草依依,慈祥温暖,永永远远看护着舅舅,看护着我们这些晚辈子孙。青冢新坟,姥姥舅舅,一对最最普通的人,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就像村前的滹沱河水,有弯曲,有顺畅,有平静,有澎湃,水过无痕,人去无名。“故先考荫森李先生寿有三十七岁;故先妣李府梁老太君寿享七十三岁”,姥姥坟前的青石碑上刻着姥姥和姥爷的生卒年月。巨大的年岁差异印证着姥爷年轻时的刚烈,也刻纪着姥姥四十一年守寡的艰辛。
再也听不到姥姥趴着栏杆脸带汗水声声呼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了,再也吃不到舅舅一根根精挑细选用布袋背到城里的红薯了......,悲痛加惆怅,不知跪了多久,最后一缕火苗“腾”地跳了起来,化作青烟徐徐升起,越飞越高,消失在高高的蓝天里,魂散人归去,唯留下至亲的人们深深的思念......
灯下哭笔
甲午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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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