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草鞋
我的敬爱的父亲离开我已有整整三年,丧父之痛仍犹如昨天!
父亲老年得女,生我时,已经四十八岁。我的到来,给他行将迈入老年的生活增添了无穷活力和乐趣。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但都比我大十岁以上,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他们都陆续参加工作。自然而然,幼小的我便是父母亲也是这个家庭集体呵护的掌上明珠了。
有一年暑假,我带着五岁的宝宝回家陪父母住了整整一个假期,大大地弥补了以往匆匆来去、牵肠挂肚的思念与遗憾。说来也怪,小孩子一般都追着同龄的小伙伴玩,而我家宝宝似乎老少皆宜,她常常可以安静地围着年迈的外公外婆玩上大半天。宝宝尤其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外公跟前,仰着小脑袋一边静静地听他讲古老的故事,一边用心看他用几根狗尾巴草编织小动物,祖孙俩用着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却一点不影响沟通交流…….
这种隔代亲的画面,唤起了我的许多美好回忆。
我出生前夜,父亲说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只见楼上掉下来一个小包袱滚到他跟前,弯腰拾起来一看是个漂亮的小孩子,煞是喜爱地捧到怀里,醒了——我便很快就出生了。父亲对于我的偏爱,介于亲生和隔代之间,养育中,见慈不见严,我从小依恋父亲甚于母亲。
父亲有一个习惯,不论出远门、走亲戚,甚至只是去镇里开一个会回来,一句话,只要是从外面回家,他的衣服兜里或是包里一定会备着我爱吃的小零食。有时是一个橘子,有时是两颗水果糖,甚至是亲戚塞给他的一捧葵瓜子,不在多也不在精,并且有意识地等着我去翻寻。因为他知道,隔着老远只要闻听到他的声息,我就会像小雀似的扑向他,而他最享受的就是我满脸不落空的惊喜。有一次,他去集市上买了一担木炭挑回来,快到家时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幸好,自己早上去集市时买了两张油饼当早点,有一张没有吃完,于是赶紧包好,正想着是揣在手里还是放在木炭上,我就一阵欢呼迎出来了……父亲说,那是最窘最险的一次了,也是他最爱提起的一次,因为印象深刻。
父亲对我的脾性了解让我惊讶。小时候,我常常黏着父亲撒娇,这样那样。而只要我哼哼唧唧在他面前蹭来蹭去时,他就必定知道我又有什么小心思了。他也不问,看看我,再瞅瞅周围气氛,一眼便知我想要什么。唯独有一次,一个挑担卖牛皮糖的一路吆喝着走过,而父亲竟然无动于衷。他一边和几个大人闲聊,一边摸出火柴准备点烟。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人挑着担子越走越远,突然就急了,泪眼婆娑。父亲见状一头雾水,点着了火柴问我缘由,我眼泪鼻涕地把它吹灭了,不肯说;他又划了一根火柴,我又生气给他吹灭了,还是不说。如此三次后,父亲无可奈何地说:“今天的谜语我猜不出,那就罚我不抽烟,你喜欢吹火柴,吹吧。”说着又擦燃一根火柴举到我面前……就这样他一连擦了十来根火柴,我吹着吹着终于破涕为笑。后来几经盘问我才委屈万分地说:“牛皮糖走了”。 父亲这才明白过来,要去追,我拼命摇头,心想:这是我自己说出来的就不再要了。长大以后,我常常想,这个性格确实是父亲多年来给我惯出来的毛病,谁要是娶了我也真得同情他。
非常有趣的是,我父亲有时候看别的家长费尽心思哄不好孩子时,常常眉开眼笑地去点拨他们,一点一个准。人家都诧异:真神了,你怎么那么猜得准?其实,我的父亲并不神,只是他确实用情、用心去爱孩子罢了。
我自幼对文字感兴趣,离不开父亲的熏陶。父亲一生酷爱读书,年轻时,家境殷实,进过私塾,熟读四书五经,喜欢吟诗作对,也常常给我们讲书里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父亲有一个习惯,常常晚餐后并不急于离席,总是愿意和子女们围着饭桌,乐呵呵地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许多做人的道理和对学习的兴趣就在那时润物细无声地根植于我们心里。
在我小学五年级那会儿,有一件趣事儿,至今历历在目。有一天晚饭后,父亲谈起了对联的巧妙与诀窍,并旁征博引,我听得津津乐道。讲完后,他即兴给我出了一副上联,要我想想下联,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告诉他。上联是:仁风桥,桥上荞,风吹荞动桥不动。“仁风桥”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地名。按照父亲讲的对联最讲究严谨、工整,不仅是词性、词义,还包括意境、情感等。我认真想了想,于是对出下联:里荣屋,屋后乌,雨打乌飞屋不飞。当然,“里荣屋”也是我们那儿的一个地名。父亲把这幅对联轻声吟念片刻:
仁风桥,桥上荞,风吹荞动桥不动
里荣屋,屋后乌,雨打乌飞屋不飞
念完后,只见他眼里即刻放出兴奋的光芒,有点不相信这是出自一个五年级学生的即兴手笔。这件事,让父亲骄傲了好多年,让我自己陶醉到如今。后来,我上大学没有念文科,没有攻读语言文学,确实是件憾事。
父亲的书法硬、软笔俱佳,我的墨宝却很惭愧,现在所有文字工作全仗电脑,手写字更是不堪入目。还清晰地记得我上大学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书,中心内容便是父亲说我写的字离大学标准有距离,希望我大学毕业时,书法也能相应地毕业。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别人手里接过我的第一封信,一看信封上的字,直摇头,感觉在送信人面前很失面子。我哈哈笑了,原来,老父亲还有这种面子观念。
大学期间我收到最难忘的一封信,便是父亲的航空挂号信,那时还没有特快专递一说。当时很紧张,以为家中出了状况,展信读毕,原来是父亲紧张地以为我在学校里出了状况。几天前他做了一个恶梦,见我病怏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极其虚弱,于是急忙来信询问。而真实的情况是,我因急性心肌炎那时确实住在校医院,并且由于误诊,一住便是两个月。真是父女连心啊,我突然落泪……这件事直到父亲去世,我都没有让他知情。儿女在外,怎么可能一年365天都一帆风顺呢?父母年纪大了,怕他们想东想西空担心。
百善孝为先,是父亲在我结婚后给我的教诲。大部分婚姻中,儿媳妇和婆婆之间真正处得像母女的不多,我也不属于这一类,偶尔也会有点委屈、抱怨之类的话对着亲妈讲。 父亲就用百善孝为先劝导我,并阐述他对“孝”的理解:公婆对你好不好,你都要对他们如同自己父母,这才是真孝。公婆对你好,你才对他们好,反之另眼相待,这不叫孝顺,是礼尚往来,普通朋友、邻里之间都能做到。这就是父亲对我的家教。
父亲一辈子生活在乡下,但却有着忧世伤生的大情怀。
地方上的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果断而又惨烈,从事计生工作人员所受的诅咒和侮辱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有一个同族堂兄,一心想要儿子,重罚生了两个女儿后已是家贫如洗,可夫妻俩东躲西藏,不断怀孕,查出胎儿是女孩,又去人流、引产。如此一来,一家人颠沛流离,堂嫂健康每况愈下。这种事在地方上非常普遍,可它一度成了我父亲的心病,并且寝室难安。他每每在家里提起要去劝导、阻止他们打消超生念头,都被我母亲好言劝住:你这兀自担当业余计生人员,不被人家骂得狗血喷头才怪呢。父亲连连叹气:一胎一胎的人流、引产,那都是生命啊!终于,在他们又一次引产被罚、生活无以为继时,父亲慷慨热心地接济了他们,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彻底将他们挽救于崩溃的边缘,从此专心抚育两个女儿。
为实现村村通公路的美好愿景,地方政府通过国家部分拨款、老百姓按人头摊派以及各种自愿捐款等方式筹集资金,我的父母对这一类事情从来都是积极参与,坚决拥护。父亲常说修桥铺路是福荫子孙的善举,为此他慷慨捐资两万元,为呼应父亲的善举,我也同样捐资。
他对别人的灾难病痛总是感同身受,并尽己所能去帮助。就在我大哥去世后不久,老年丧子的巨大哀痛尚在心中积压时,父亲闻听邻村一位中年人癌症垂危,他愣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亲自去看望,并把我从美国买回去的西洋参送了去。回家后,他还在担心病人老母亲将如何承受丧子之痛、怎样安排晚年生活…….父亲说,天大大不过人的心,地大大不过人间爱,将心比心呐。
故乡的老屋几经翻修和拆建,很多陈年古董要么被弃之不用而慢慢淘汰、要么被损毁破坏而踪影全无,我幼时所见所用的木器、家具也已全部为现代化新式家具替代。但令我十分惊奇的是,二层的阁楼上,一直保存着一双棕褐色半旧的草鞋,母亲讲,那是有一年,父亲率人去修建8411机场时,自己用柔软的黄花草叶子打的。因为,工地上非常费鞋,父亲舍不得穿好鞋子磨坏了,而且他很喜欢这种黄花草编织的鞋子,穿着柔软舒服,双脚踩在大地上的感觉温暖而又踏实。所以,从工地上回来时,他把最后一双半旧的鞋子带了回来,并一直保存至今。
爸爸的这双草鞋,让我看到了父亲其人,深受儒家思想侵染,勤奋节俭,善良朴实,他用自己平凡的一生诠释了人间最温暖的大爱。它也时时勉励我:做一个温暖的人,温暖自己的同时也温暖他人。我会继续珍藏这双草鞋,并把它连同父亲的故事传给我的子孙后代。
三年了,最亲最爱的爸爸,我想念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