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遇险记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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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
话说转眼间,时间快进到5月。 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校园里飘荡着一种不安的气氛。到了傍晚时分,三教教室里的学生空前的少。我心存疑惑,但不知所以然。从走廊里学生低声地交谈中,我大约听说是中国的一个海外领馆被炸了,伤亡惨重。赶快奔到实验室,电脑上的新闻证实了,中国驻南斯拉夫的领馆遭到了美帝国主义空军的野蛮轰炸。死伤人数不确定。到了傍晚时分,这不安的气氛已经非常浓烈,我决定提早回住处。沿路,我已经听到学生们打了标语,喊了:“打倒美帝”的口号。
第二天一大早,食堂边就集结了不少义愤填膺的学生,手里举着标语的,打着横幅的。 不过看来好像大家都没怎么睡好, 激昂的情绪掩饰不住发黑的眼眶。马路的另一边停着两辆大公交,说是大队人马要杀到美国使馆去游行抗议。路边有几个学生在给其他人分派份餐。怎么好像是给刚献过血的待遇?
我兴奋异常,摩拳擦掌。
为了视察一下份餐的内容,我从派发的男生身边慢步走过。男生一手拿着份餐伸过来,一边热情地招呼我:“同学,一起去抗议吗?”
我怔了一下, 下意识的把装着GMAT的厚本习题册的书包往怀里拢了拢,生怕它泄露了我正准备只身深入到美帝大后方的战略部署。
见我迟疑,男生打算晓我以情,动我以理:“同学,美国践踏人权,野蛮轰炸我使馆。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应该为死去的同胞讨回公道去出把力!”
乖乖,这不是让我骑虎难下吗? 如果我不伸手接过那份餐,立马在脸上涂上五星红旗,额头上扎了红稠带,纵身跃上大巴,冒着敌人的炮火向美帝使馆开进, 那我就不是有良知的中国人啦!
这顶帽子扣的很大!
我掂了掂背包里厚重的习题册,歪头想了想,说:“那我帮你发份餐吧,就算我为国出力了!”
男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估计是不想让我剥夺他自己为民族尽忠的机会。
没关系!这影响不了我一腔爱国热情!所谓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咱有脑子的不出傻力气!上次北京学生上街,咱年纪小不懂事。这次可让我赶上了!尽管没再有人搭理我,我还是以主人翁的精神,满腔热忱地关注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正所谓用亲眼来见证历史!
眼看着聚集的学生越来越多。拿着高音喇叭喊口号,壮士气的;打大旗的;抗标语的;呼朋唤友的。大家都兴致高昂,像是要去春游似的。
日上三竿,学生们好像还没有上车离开的意思。我心里盘算着自己潜伏到美帝后方的长远计划,跨上了那部叮当乱响的自行车,雄赳赳,气昂昂的向三教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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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九点半的光景,我照常下了晚自习后骑车来到了电话亭给爸妈打电话。我像在前线的战报记者一样绘声绘色地把白天看到的场景给爸妈描述着。 不知不觉电话亭里的人就少了。在老爸老妈的催促下,我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
我走到我的自行车旁。没有灯,就着依稀的月光,不知为什么,我却不能把车钥匙插到锁孔里。反复数次, 无果。
走回住处要至少半小时。 正在我一筹莫展之时,一个个头不高的男生推着车子经过,询问要不要帮忙。他要过我的车钥匙,左试右试,还是不行。“这样吧,”他停了停:“ 要不然我骑车送你回宿舍。”(后来才知道,我的车锁孔里被人塞上了火柴梗。敌人完全是有预谋作案。)
若换成往常,对一切异性殷勤保持怀疑态度的我来说,对陌生男子在深夜提出这样“善意”帮助,我肯定是会婉言谢绝的。 可是,白天“全民一心,一致对外”的热血还在咕嘟冒泡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双肩背着沉重的书包,手腕上套着装着满满一瓶水的水瓶,纵身跳上了他的车后坐。
他的车子在我的压迫下歪歪扭扭了几下,就直直的向前驶去。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但我心中冒处了两点疑问:
1。因为风向的关系,我闻到了他身上很浓的烟味儿。不是我歧视吸烟的人,但总觉得烟鬼和清华学生之间,不能画等号。
2。他没有选择走有路灯的大路,反而是插了公字厅旁边的树木丛生的小路。他倒是解释说小路近。(回想起来,驻扎在我心里的老妈怎么没一巴掌抽醒我?)
再接下来,用我事后的分析,毫无悬念的,车子一歪,我们两个人连人带车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一摔,可把我摔的不轻。我坐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尽管咱的屁股感觉像是被摔成了八瓣,可嘴没伤着。我忙不迭地连声道歉。本来就是嘛,是因为我,才害了人家也跟着摔跟头。
他一边说没事,一边一个骨碌就翻身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幕,那在我的脑海里深深的刻下的一幕 - 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眼前银光一闪,一把冰凉的,透着寒气的匕首紧紧地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别出声!把钱拿出来!”那压低的声音一改先前的斯文和温暖,变的冷酷而凶狠。
我的脑袋以每秒十万里的速度飞驰,分析着自己眼前似乎不太妙的境况。
我惊讶地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坚决而镇定:“钱都在腰包里,你全拿去!”
他快速地挑断了腰包的带子。匕首又在刹那间架回在了我的脖子上。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
月亮透过树叶,在长满草的地上撒满了斑斑驳驳。
周围寂静的出奇。我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快速而猛烈。我又诧异地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镇定地说:“只要你不伤我,东西你可以都拿走,我不会喊的。”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注意到他迟疑了一下,原本攥着我腰包的手,伸向腰间去解他的裤腰带。与此同时,我感到锋利冰凉的刀刃已经离开了我的喉咙。
至今我都很奇怪,在那一刻,我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占满我内心的是无比的愤怒:“劫财也就罢了,你TMD还蹬鼻子上脸,要劫姑奶奶的色不成??!!”
既然匕首已离项,没有即刻的生命危险,我的小宇宙在瞬间爆发了!
我提起右脚,用尽浑身力气向他狠命一踹,与此同时,使劲吃奶的劲儿将套在右手腕上装着满满一壶水的水瓶向他头上狠狠砸去。
估计这厮脑部的血液正在往下半身流,反应明显迟钝。他下意识地向后躲去。水壶砸在他身上,砰然裂开,水洒了他一身。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趁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自己那熟悉的声音又乍然在耳边响起。这一次,气贯长虹,哦,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我想,用“歇斯底里”也许更加恰当一些。
“快来人啊!抓流氓!快来人啊!抓流氓!抓流氓!”我凄厉的喊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肯定让人毛骨悚然。
这厮见况不妙,不敢久留,弯腰抓起他的车,仓皇地骑了就跑。
眼看我军初战告捷,敌军仓皇逃窜。我来了精神,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拔起腿来趁胜追击。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声嘶力竭:“快来人啊!抓流氓!”(事后想来,这厮的罪名应该是持刀抢劫,强奸未遂。所以,比起“流氓”,“抢劫犯”其实应该是个更恰当的称谓)
大约跑了不到百米的样子,我依稀看到了灯光。眼见他连人带车冲出了小树林,冲上了一条不宽的主路。因为速度太快,慌乱中,他连人带车摔倒在路上。
这时的我,边喊边跑,也飞身冲出了小树林。我慌张地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主路的一侧的一扇门里走出一个身穿制服的人。
我两眼放光。我看到了群众的警察!人民的子弟兵!! 共和国的卫士!!! 正义的化身!!!! (后来才知道人家是是清华招待所保安)
我一个箭步冲到制服面前,指着那厮摔倒的地方,语无伦次:“快!快!快抓流氓!!快抓流氓!!!”
扭头再看,那家伙意识到他完全暴露在路灯下。他顾不得摔在一旁的车子,扭身又钻回漆黑的小树林里。
夜深了。但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
接下来,我记得四五个学生和一个独自出门遛弯的大叔向我靠拢过来。 他们扶着我,在旁边的马路沿子上坐下。我定了定神,这才疑惑的发现,没跑多远的我,竟然已经汗湿衣襟,心慌气短。我伸手进脖领一抹。再把手拿出来时,就着混暗的路灯,我马上意识到,湿了我衣襟上下的并非是汗水,而是自己的鲜血。
我慌忙拉开衣领,这才发现在右胸口上,有个大约直径两三厘米的圆形黑影。我想都没想,拿了左手食指去摸那黑影,却赫然发现,那伤口竟然是一个血洞。
我无比诧异,因为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痛。摊开双手再一看,左手的拇指和手掌上也是皮开肉绽。混乱仓促中,我竟然是半丁也没有察觉。
可现在,向来晕血的我顿时觉得心慌气短,浑身酸软。抬头对我身边的学生有气无力地说:“我胸口有个洞,出了好多血,谁能告诉我医务室在哪?” 话音未落,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起来,鲜血从胸口的伤口处喷溅而出。
学生们面面相觑。大叔果断地说:“她这样走不了路了。赶快用自行车把她送到校医院去。” 就这样,我恹恹地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坐上被送到了清华校医院。
我的记忆跳跃到校医白色口罩上方一双明亮但忧郁的大眼睛上。她低着头正在给平躺着的我测血压和脉搏。
校医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我感觉不妙,浅浅地喘了口气问:“大夫,我能活下来吗?”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那是我和生命之间的唯一纽带。
校医的回答,我永生难忘。她平静地说:“这很难说!” (What the F%#@!!!!!)
一定是不忍心看我惊恐万分的表情,她接着说:”你这伤,我这儿看不了。你得马上到北医三院去!很不巧,我们的救护车刚好坏了,没法送你去医院。”
绝望的我无奈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这次没准真的是过不了鬼门关了。但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又猛然地睁开双眼。要知道, 当初在笔记本上写下这话的时候,我可是万万也没有想到,它会在这样的境况下给我生的力量。
接下来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我被架上了一辆像是押送犯人的警车,后面的车厢里,左右各一排简陋的木质长椅。大叔和一对学生情侣悉心地陪着我。
一路颠簸,我斜靠在坐在身旁的大叔肩上,昏昏欲睡。大叔不停地跟我说话,时不时拍拍我的脸,让我不要睡着。估计是怕我一觉睡去再也无法醒来。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但眼皮却沉重地像是压着千斤的重担。
终于到了北医三院。歪靠在急诊室一角排队。
大叔和俩学生继续陪着我说话,让我强打起精神。
过了不知多久,清华公安局和校卫队来了几个人。他们和颜悦色,问了我几个问题。为首的警察叔叔很快意识到现在录我的口供不是的好时机,便转向了大叔和学生。我只依稀听到他们说疑犯还没有找到。但在现场找到了凶器,是把刀身是菱形的蒙古匕首。啊!这解释了为什么我的伤口是个洞了。 末了,警察叔叔转身问我,你有没有亲人我们可以通知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立马浮现出电视电影里看过无数次的画面-警方通知受害人家属去辨认遗体。
我一时间思绪混乱。哦了半天,才说,“我有个姨娘住在方庄。啊?联系电话?不知道。没有。哦――,有,有,有,在背包的通讯录里。”
急诊室的大夫叫了我的名字。
照例,量血压,测心跳。
我抽空又问了问大夫那个我比较关心的,有关我生死的问题。
大夫很谨慎。先让我去拍片子。说是扎到了肺,气胸,要住院观察。然后给我缝针。折腾了好久,方才告诉我,我再活几年的几率很大。(拜托,大夫!以后麻烦您先给俺好消息,中不中?)
我的心这才妥妥地被放到了肚子里。
可怜我那七十多岁的姨娘姨父深更半夜接到了警方的电话,他们心爱的外甥女被抢劫,还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至今生死未卜。老两口吓的魂飞魄散。还好,姨娘脑筋一向灵光,立马给住在海淀的一个远房姨丈打了电话,让他先行一步来探我。
电梯早已经停了,住在十九楼的姨娘姨夫老俩口颤颤巍巍,相互搀扶着,爬下十九层,又打车一路风尘仆仆从北京城的东南角赶到西北角。等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状况看起来实在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长话短说,我在医院住了一天。我和姨娘姨夫联合决定此事先暂时向老爸老妈保密。等我复查完,一切顺利后再和爸妈通报。
谁知,还没过两天的功夫,尽心尽责的警方已经通过房东,找到了老爸的校友。我实在无法想像千里之外的老爸在接到 “你女儿在北京出事了”的电话时的心情。
两周后,老爸老妈和单位借了一辆车,马不停蹄,一路北上,来接我回家。
我清晰的记得,我趴在姨娘家十九楼的窗台上,望眼欲穿。左盼右盼,终于看到楼底那两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我不顾一切地大叫着:“爸——————, 妈——————”。我诧异的发现我的喊声哭腔十足。眼睛一眨,成串的泪珠滴打在自己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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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快进两周。
在从北京回家的长途路上,年轻的我一边恣意地享受着老爸老妈一反常态,溢于言表的爱; 一边对此遇刺事件做了如下总结性思考:
1,这归根到底是个小概率事件。但其发生有其必然性。比如说,我放松了警惕。忘了“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这样的至理名言。
2,尽管有要劫财劫色的渣鸟,这世上还是好鸟多。 比如说,送我去校医院的小情侣;一路一直陪着我,以方便给警察当证人的大叔;校医院的值班校医,北医三院的医生护士们。。。
3. 这次能活着过这关,实属侥幸。那一刀若捅在左胸,那我一准儿一命呜呼。既然我活了下来,就不能白活。(没错!我当年就有前瞻性地写下了和热剧“琅琊榜”梅庄主讲过的同样的话!)
4,差点送命,这不是件好事; 但塞翁失马, 焉知祸福兮?比如说,复习的弦儿那么紧地拉了那么长时间,这就算是老天赐给我一个修养生息的机会。再比如说,不知道是不是姨娘为了让我的伤口早日恢复,而给我每天买只鸽子进补,还是受到惊吓刺激而促成我身体的二次发育,自我感觉是自己胸部明显见长。暗喜。
5, 清华园是个地灵人杰的地儿。我喜欢。毕竟,我老爸就在那儿挥洒了他五年的黄金时光。把伤养好后,后半程的复习,我还要杀回清华去完成。如果同类项的小概率事件再次发生在我身上,我就一定去买彩票。
6,这件事将必然影响到我当年入学的打算。要开始计划在北京找工作了。
7, 等我有了自己的娃子,我要向我老爸老妈一样, 给娃子选择的权利和自由。 并在他(她)需要我的时候,毫不犹豫,第一时间出现在他(她)的身边,给他(她)毫无保留的爱。
我的头枕在老妈的大腿上。一向刚强的老妈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睡意阵阵袭来,我合上双眼,感到了从所未有过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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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一挥间,十几年过去了,我在美帝后方成功地安营扎寨,也有了我自己的娃子。
她健康,聪慧,敏感,极富同情心。
一天,六岁的她蜷在我腿上玩耍,突然对我胸口早已愈合的伤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开始刨根问底。 我认真想了想,给了她一个自认为适龄的答复。
“Does it still hurt?” 她的食指轻轻地划过那疤痕。我笑着摇摇头。
“You know, I am proud of you!” 她突然大人般地盯住我的眼睛。 “You should be proud of yourself too. This,”她顿了顿, “is your badge of honor,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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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以此文献给深沉地爱着我的和我深爱着的老爸老妈;以及所有那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帮我渡过所有人生难关的善良的人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