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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众生相2:颠倒的“安娜”

文革众生相2:颠倒的“安娜”

博客

1969年秋,由于“文革”带来的家庭变故,我被送到安徽合肥市郊区的三里庵,与外婆和舅舅一起生活【1】,并在附近小学六年级插班。三里庵位于闹市“四牌楼”以西大约三里的地方,没有庵,有上百栋平房,称作“蜀山新村”。 “蜀山”一名出自合肥西郊的大蜀山。一栋房是一排前门朝南的房子,两头是两居室门户,中间6间全是一居室门户,一栋可以住8户。室内没有厕所和自来水,后门处有个灶,可放下一口大锅。我们居住在最高坡的一栋,是最靠边缘的两居室,上公共厕所、买开水、和担自来水要下三个坡,回来要上三个坡。我们的坡上面还有一个坡,坡下、也就是我们家旁边有条小路,是往东进城或从城里来的人走出来的。坡上是一个干休所,花砖墙内,一座座漂亮的小别墅住着老红军和家属,墙内外是两个世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每栋房前过道外都有一片地,家家都用篱笆围住自家面前的地,种瓜种豆,种花种菜。合肥潮湿温暖,不用浇水施肥,几乎是种什么长什么。只是我们家园子在小路边,常有人进去方便,还顺便摘走长好的西红柿。我和外婆在五里墩买了新竹片把篱笆扎高,没想到一夜之间新竹片全被偷光。外婆不愿吃被“施肥”的菜,只好在靠路边的半个园子里改种月季花。花随意地长,很快就变成一副“小园花乱飞”的景象,邻居们倒是很乐意从这里经过。

三里庵上千户人家,鱼龙混杂,无论原来有什么背景,到此落户后都成为“低端人口”,为了一碗白米饭外加一小撮咸菜、甚至一碗发霉的煮红薯干,人们辛勤地劳作着。三里庵人有很多故事,有的是听来的,有的是邻居打架时互相“揭发”或“编造”的,有的是我自己的耳闻目睹,就如本文要讲的一个女人的故事。英雄还是奴隶创造历史咱搞不清,说女人创造世间一半的故事应该不是夸张。我从北京搬来几个月后的一天,来了一男一女。女的身材高挑,30多岁,皮肤白皙,清秀漂亮。一头年代短发,盖在她头上就显得洋气,说话做派一看就不是工农兵,听她口音不像本地人。男的其貌不扬,个头比女的矮一头,岁数比女的大一截。女的落落大方地和人攀谈,男的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这两人咋看都不像夫妻,可是女的说他们是两口子。这让我想起在北京偷读的禁书《安娜卡列尼娜》,书读得倒懂不懂,却能“活学活用”,心里头把女的比作安娜,那么,那男的一定是卡列宁。

他们来看我们这栋中间的一所空房子。那原来是舅舅住的,他被运动整成精神病后,外婆从北京来照顾他,就换到现在住的两居室。夫妇两在空房子里转悠,热心的邻居张奶奶和闲得无聊的我也接踵而来。男的拿着个尺子,东量量,西量量。几天后,男的帮女的搬了家就没了。这就对了,“安娜”和“沃伦斯基”好,被“卡列宁”赶出家门。也许过不久,那个“沃伦斯基”就会出现了。

“沃伦斯基”还没现身,这女人已经吸引了三里庵几千双眼球,不仅因为她相貌出众、丈夫莫名其妙地消失,还有她那个见长的肚子。这有啥,“安娜”不就是因为怀了“沃伦斯基”的孩子才被赶出来?“安娜”刚搬来时,常来问外婆那间房子的事儿,还向外婆抱怨她的隔壁Z先生。Z是个复原军人,30多了还没成家,瘦高的个子,眼神让人琢磨不透。Z先生特别喜欢摆弄他的猎枪,每次在家门口打鸟,都搞得鸡飞狗跳,一只母鸡曾被吓得飞到房顶上。外婆知道Z的为人,他自称照顾舅舅,实际上把舅舅洗劫一空,然后写信告诉外婆舅舅病了。但是,外婆也深知,我们不是本地人,不能得罪他。对“安娜”的诉说,外婆只是同情地看着听着,沉默不语。再说,外婆也不喜欢议论别人的事。

没多久,三里庵的居民开始对她和Z先生二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孤男寡女打打闹闹,把个“蜀山新村”搞得乌烟瘴气。我很好奇,每次走过那里,都要向这两家使劲儿地张望,终于有一次撞见“安娜”从自己的房间里气呼呼地跑出来,然后冲着房间呵斥着,接着姓Z的从房间里跟出来,看到有人围观,便耷拉着脑袋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想这一定就是人们所说的“打闹”。可我觉得“安娜”内心里挺讨厌Z先生的,只是不得已不愿得罪他而已。后来Z在附近乡下找了个对象,很快就结了婚。新媳妇的到来平息了闲话,这位贫下中农媳妇居然和“安娜”处得挺好。

可是,“安娜”的故事并没有完。一天放学回来发现,她家门口一堆人在看热闹。我也凑过去,看到她家门大开,她人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有几个女人屋里屋外地忙乎着,张奶奶忙着轰赶围观的人,一位诊所的医生也在她床边忙着。突然,我发现她床边地上有一滩血,我的腿软了,趁着还能走路赶紧逃回家。外婆说,不用害怕,她就是生小孩了。“安娜”生了一个女婴,简直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在三里庵的翻版!

“安娜”生产后的一个周日,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男人是走小路过来的,经过我家门口时,我只看到一个背影,是一个高个子、宽肩膀、清瘦男人的背影。他的举止儒雅,像个知识分子,或者是搞文艺的。我的目光跟随着男人的背影,停在“安娜”家门口。男人敲了敲门,便径直进了屋。随后那男人进进出出,担水、买菜、做饭、洗衣服。。。我假装有事经过“安娜”家,偷偷地看了那男人一眼。我的天,这就是“沃伦斯基”!和“安娜”多么般配,托尔斯泰真了不起!其实我根本没看清楚。

 “沃伦斯基”干完活就离开了,过了一周又来了。这男人越看越不像“沃伦斯基”,目光透着呆滞,满脸写着憔悴。也许这就是托尔斯泰观念与中国现实相结合的产物吧?即便是把“沃伦斯基”搁在现在的中国,那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还不把这个资产阶级贵族给整趴下了。再说了,“安娜”也不像托翁的安娜,她世俗、柔中有刚,一心一意地生存。“安娜”做完月子自己干家务,她不会担水,自己一桶一桶地拎水,步履缓慢却坚定;她的菜园子整整齐齐地种满了瓜果蔬菜,把个单亲家庭的日子过得从容淡定。某个周日,“沃伦斯基”又来了,还带来了两个小男孩,大的约5-6岁,小的也就3-4岁。 “安娜”不提与这三个男性的关系,每次他们来,她都要做些香喷喷的饭菜,然后抱着婴儿,与这三人像一家人一样,坐在外面的小桌边,默默地吃饭,就是缺乏一家人相聚时的亲密无间和热闹。这两个小男孩出奇的安静,也不乱跑,让我连悄悄“刺探情报”的机会都没有。

三里庵的居民对“安娜”的好奇,随着“沃伦斯基”和两个男孩的出现,是一浪高过一浪。有人说男孩是“安娜”和“沃伦斯基”的孩子。我才不信呢,“安娜”怎么会抛弃“沃伦斯基”与“卡列宁”结婚?这里的居民不读书,更别提读过《安娜卡列尼娜》了。可这两个小男孩是怎么回事?只能怪自己没读够书呗。

过了不久,三里庵对“安娜”的兴趣,达到了高峰。“蜀山新村”有一面墙可以贴大字报,居民们的“言论自由”也仅限于抱怨商店的酱油不咸醋不酸。这天,一张标题为“XXX是个大破鞋”的大字报,吸引了好多居民。“XXX”是“安娜”的真姓大名,写大字报的自称是被我暗地里称作“卡列宁”的前妻YYY。YYY说,她的工人阶级家庭被“安娜”破坏了。前夫是个干部,和“安娜”勾搭,“安娜”大了肚子,致使“卡列宁”犯了生活作风错误。“卡列宁”不得已与YYY离婚。虽然生活作风错误不是敌我矛盾,但是严重的思想问题,必须劳动改造。难怪我们再也没见着“卡列宁”,替“安娜”搬完家就直奔劳改农场了。YYY的家破碎了,都是因为“安娜”这个出身不好的大“破鞋”。然后,YYY还抖搂出 “安娜”勾引“卡列宁”之前有过两次婚姻,与第一任丈夫有一个孩子,第二任丈夫有两个孩子,。。。应该说大字报除了当时通用的政治术语和蛮横的标题,基本上是以受害者控诉第三者的口吻写的,颇令人同情。如果YYY说的是事实,“沃伦斯基”是“安娜”第二任丈夫。

我好不失望,“安娜”真的抛弃“沃伦斯基”与“卡列宁”好。全颠倒了!我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走过“安娜”家时,真想问问她这是不是真的,我希望听到她说“这都是污蔑”,外婆说过,“破鞋”是骂人的。 “安娜”本来就不张扬,大字报事件后更低调了。不用说,我的问题全写在脸上,“安娜”看看我,苦笑了一下,轻声一叹:“唉!都生了四个孩子了。”

这下我彻底懵了,她这是承认了?她怎么不反驳?我对“安娜”更好奇了,说不定她的故事比《安娜卡列尼娜》更具有戏剧性。反过来想,YYY也挺惨的,毕竟她的家散了。“沃伦斯基”和两个小男孩的家也不完整,这一切都是谁的过错?都是“安娜”的错吗?这些人还是“大人”呢,真不让人省心!

三里庵的居民对“安娜”的事不再感兴趣,不外乎就是男女那点儿事,居民们看惯秋月春风,还要为油盐酱醋、一日三餐发愁呢。直到我离开三里庵,没有人再来打搅 “安娜”。“安娜”一直静静地过日子,独自抚养女儿,“沃伦斯基”和两个儿子还是常在周末来看望她,我总觉得这个“沃伦斯基”还挺依恋“安娜”的。

 

【1】《混沌的童年》之11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002/201412/2965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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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五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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