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暴”的边缘
1991年10月20日是个星期日,旧金山湾区的人们在太阳升起后,开始了他们看似与往常毫无区别的一天。那是个典型的“印第安之夏”,天气晴朗,非常温暖。我起了个大早,先喂房东的猫、清扫后院地上的树叶,然后将猫装入一个藤筐开车去康复中心,看望房东伊丽莎白女士。像往常一样,不情愿的猫10秒一“喵”,表示抗议。
那是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读博的最后一年,夏天老公离开湾区去外州工作,我搬到伯克利山顶Grizzly Peak Blvd住进伊丽莎白的家。伊丽莎白的房子有些年头了,室内布置不奢华却很有个性,充满书卷气,反映出房主夫妇年轻时的经历、对自然和音乐的热爱。一扇大窗户面向旧金山和海湾,宛如风景画,天气晴朗时金门桥和旧金山的高楼嵌入画面。伯克利山很美,草木丰茂,鸟语花香。我喜欢走下山去学校,一路观赏风格各异的房屋和花园,常有一只自己溜自己的狗狗和我作伴,不断有车停下问是否需要搭车,都是居住在山上、慈眉善目的老人。
那年9月底,伊丽莎白第二次中风,进入靠近奥克兰和海湾的康复中心。看望房东之后,我将猫装进藤筐,开车回家。奇怪的是,用钥匙开车门时竟然被静电过了一下。这在湾区很少见,说明那天空气异常干燥。回到住处又惊奇地发现,走之前刚清扫好的后院又铺满了一地的树叶,说明那天异常风大。这些可以是灾难的前兆,也可以是气侯的正常波动,因而人们没有必要改变既定的生活轨道。
正午时分,房东的园丁干完活与我道别,当时我正在自己的卧室,卧室面向后院,看不见海湾方向。园丁刚走又折回来敲我的窗户911 ,说“附近有火灾,注意点”。我谢了她,抬头向窗外望去,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切都是那么清澈、与火灾毫无瓜葛。我没把火灾之事放在心上。我收拾好背包准备去学校工作,刚出前门即看到南边的天空有一条巨大的“黑龙”,从奥克兰山向旧金山滚动着。奥克兰山与伯克利山其实是一条山,只是随山下城市的名字而不同。这就是园丁说的火灾!没想到火灾如此之大,而且感觉很近、很近。我赶紧进屋打,过了一会才接通。接线员用平静的声音说当局已经知情。我问:“火势被控制了吗?”,接线员支支吾吾,最后吐出个“是”。于是,我放心地下山了。
到了学校发现,大半个校园笼罩在黑烟之下,南校园更是昏天黑地。我当时就是“一根筋”:工作,于是我“勇往直前”地进入研究生办公室,迫不及待地开始工作,有不少学生已经在工作了,气氛忙碌,没有任何异常。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是一位同学的母亲提醒他火灾。第二个电话来自老公。他从电视上看到大火的报道,告诉我火势没有得到控制,情形十分严重,让我赶紧回去收拾东西离开伯克利山。
我这才大梦初醒,忧心忡忡地往回赶。回来的路上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难道它们要化成灰烬?看到我回来,邻居说警察来过,让我们做好准备,接到通知立即疏散。我给康复中心打电话联系上伊丽莎白,然后按照她的叮嘱通知她在旧金山的儿子戴维,并用强制手段栓住猫,以便疏散时一并带走。康复中心地点安全,这里则是高风险地区,距火场戒严边界仅几英里,直线距离更短。当时风向偏西南,如果向北偏,我们这里就会首当其冲。我自己的重要物品不多,大部分物品已经运到老公那,只有证件、装有我工作和论文的Macintosh、一架14寸彩电和一些衣物,一辆车绰绰有余。但是,伊丽莎白的东西怎么办?她那些珍贵的照片和纪念品怎么办? 戴维来后,我没有马上离开,决定留下来帮助戴维搬东西。
自http://www.sfchronicle.com/bayarea/article/25-years-later-Oakland-hills-ripe-for-another-9984731.php
电话不断地响,除了老公,还有同学,后者提醒我今天是“周末晚餐俱乐部”活动日,就是在湾区各地找个餐馆大吃一顿。男生们早上就开始“绝食”,就为了晚上当一回饕餮。这个周末的餐馆选在旧金山。我哪里有这个闲心?可是朋友们不离不弃,催促我赶紧下山,我不去他们就饿着,还声称要饿死了。戴维也说,没有疏散令暂时没什么可做的。气象预报说暂时没有风向变化,只要风向不变,这里就是安全的。
我开车来到朋友们早已等候的地方,搭上他们的车驶向旧金山。一路上“黑龙”在头上翻滚,不断有烟灰和碎片落下。“风向会不会改变?” 不想给朋友们扫兴,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焦虑。环顾四周,人们的生活并没有被火灾中断,也许所有人都在掩饰焦虑,在这个时刻,只能传播镇静和坚强。晚上回到伯克利,火势和天气都没有根本的变化,我决定留在山上。
第二天早早起来,打开前门,真是喜出望外:有一支“救火大军”,悄然无声地在山上蔓延。这是从太平洋飘来的雾水,是此地特有的气象。以前雾带来的是寒冷和潮湿,只有下午雾散日出后,人们才开始户外生活,校园的草坪躺满人和狗。此时此刻,雾带来的是希望!我放佛看到一个个精灵般的水分子,争先恐后地在树丛中穿梭、跑向自己的岗位。我们有救了!在浓雾的覆盖下,能见度很低,根本看不到是否还有烟,但可以肯定的是,“黑龙“大势已去!然而,它带走了20多条生命和几千幢建筑物。死者多是在滚滚浓烟中迷失方向,走进死角,包括一名帮助民众疏散的警察。
到学校后才知道学校有近500名教授和学生失去家园,包括我们系的两名学生。大家顿时提升了生命的亮点,为受害者捐钱捐物,提供住处。辛迪和男友住在最初失火地附近的公寓楼(上图中的小红点)。其实,那里头一天就起火,范围很小而且很快即被扑灭。然而,第二天它死灰复燃,并借着风势迅速扩大。辛迪的公寓面向着火的地方,她大概是最初打报警电话的居民之一。辛迪感到火势凶猛,便将重要物品装入一个衣箱,装好后就只有空手出逃的机会了。她和男友开着她的车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安全地,男友的新车则葬入火海。辛迪很坚强,但一提火灾就泪眼汪汪,为那些自己从小到大的手工作品、各种奖励而惋惜。几个月后我毕业时,她似乎恢复了开朗和活泼的本性。
另一名同学麦卡和女友在伯克利南部的住宅也遭山火呑噘,逃离时只拿了各自的背包。麦卡和女友性格沉静,从来没看到过他们愤怒或狂喜,火灾后还是那样沉静,讲述火灾就像平时聊天一样侃侃而谈。接到疏散令他们拿了各自的背包准备去学校工作,以为风头过去后一切还和原来一样。谁知家园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断肠人。二人原本一直以“室友”相称,似乎想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他们最终结为夫妻,不知这次灾难是否是他们关系的催化剂。多年后我去DC出差看望他们,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安逸、幸福。
几年后,奥克兰山也恢复了昔日的繁荣,废墟上新建的房屋比以前更为风格别致、更高大、宽敞。历史翻过这一页,留下了珍贵的经验教训。
谨以此文纪念26年前死于奥克兰山火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