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小说 《我这半辈子（十七）》
Burgen象逃命一样逃出家门，我在他后面哭着追，爸冲我暴喊：＂给我回来！＂，我没听他的。我恨自己的无能，懦弱，逃避，不作为。要不是我不敢反抗父母，掩耳盗铃当驼鸟，事态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从小被操纵在父母手心里的人，一生逃不掉自我束缚，即使父母已经衰弱得行将就木。我什么都清楚，我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我才更痛苦，因为我清醒地看着事态向我预估的方向发展却无能为力，明知道是被恶浪吞噬的下场却主动选择无处可逃，我没有面对麻烦的勇气。我让Burgen失望了，可他并不责怪我，反而安慰我道：＂是我的错。我很抱歉，没能让你的父母接纳我。＂，他望望我的身后，那被雪泥浸的肮脏不堪的被子枕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对我说道：＂你的父母并不爱你。是的他们想尽办法给你做好吃的饭菜，嘘寒问暖，但你没有拒绝他们好意的权利，否则他们就会大哭大闹，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这不是爱。爱一个人，眼中会有对方的需求，并乐意去满足，而你的父母眼中没有你的需求。我敢说你母亲为你做了一辈子的饭，也不知道你真正爱吃的是什么。即使你这么多次明确告诉她，她也不听。表面上他们在尽力满足你的需求，但那所谓的你的需求，是他们在脑子里构想出来的，丝毫不征求你的同意。你在你父母的生命里只是个道具，充当他们向别人，向自己展示慈爱形象的龙套，还坚决不允许你这个龙套在衬托他们表演的过程中擅自改戏。你爱吃什么，爱干什么，你的兴趣，你觉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都只能由他们定义，这不是爱，这是超级自恋，极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又何尝不懂这些呢，可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了哭。我哭的泣不成声，Burgen最后抱着我说，＂如今这个样子，我只能先离开一段时间。以后…很可能他们也还是不会接纳我。没关系。你要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我能帮到的，一定会帮你。＂
Burgen走后，我陷入半痴傻的状态里。每天不和人说半句话，谁都不理，看人的眼神发直，只有和我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中才会流出一点暖意。公司老板和同事都发觉出我的异样，给我找了员工心理救助。医生的诊断是我得了抑郁症，无法正常工作，我趁机请了六个月的病假，幸亏加拿大劳工法，保证雇主不可以解雇我这样的员工。我闲赋在家，整天傻笑。我知道在我诡异的笑容下，埋着怎样的怒火和仇恨。我恨这个世界，只想一拳砸烂它。我恨上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我起了反社会的心。妈见我行尸走肉的样子，大概有些过意不去，安慰我道：＂一切都挺好！什么事都没发生，愁个什么劲儿呢？我们小颖千里挑一，男人排着队流着哈喇子供你挑…＂。爸对我撇嘴，＂装的。甭理她，甭惯她的臭毛病。＂
爸心情舒畅，因为家里只有他是男人了。＂老骥伏栃，志在千里。＂他一字一顿，郑重在我和妈面前宣布。＂这个家正处在非常时期，我还不能退下来，更不能袖手旁观，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妈有点瞧不上他的自以为是，粗暴打断：＂人家都在加拿大１０多年了不比你强？用得着你管？老帮菜，哪儿凉快哪…＂
＂不，＂爸坚毅挥手，犹如千军万马中指挥若定的将军：＂小颖还小，为人处世的经验还不够，还需要我扶上马，送一程。＂
他用十二分的热情投入到家庭事务决策里。我们家前院的草坪需重新再铺新的，我因为提不起精神打理，一年多任由杂草疯长到一米高，被市政府下了限期改善的警告书。我还是懒的动手，打算雇人拔草重铺。爸觉得用得着他的时候到了，异常来劲，然而他不会一句英语。这让他苦恼，他和种花草的打交道，只能通过我传达他的旨意，而我懒得理他那些奇葩想法，嘴唇不动一下。他急得大叫。＂我告诉你我装修房子的经验比你多！你得听我的！这人都坏着呢，你一分钟不盯着他就给你偷奸耍滑！他们就专欺负你你看不出来吗！就是看你老实好欺负！急死我了！你是傻呀还是蠢啊！＂
我仍旧不理他，他真急得睡不着觉，夜里翻来覆去担忧工人们偷料偷工。白天严密监视着那几个人劳动，不惜被大太阳晒得流油。妈想拉他进屋，他断然拒绝道：＂不，我得督着，这里没我不行。＂
＂小颖！这帮人才四点就走了！是不是还按一天收你钱啊？！你可得追问追问。现在就打电话过去！我在旁边听着，我教你一句，你问他们一句！＂…
＂小颖！你过来！你看，看！＂爸指着一块一英尺见方的、没有铺上草皮的黄土地面：＂他们留下的！就这么走了！＂，我淡淡吐出两字：＂没事…＂
＂什么没事！他们还铺不铺了？还管不管了？还来不来了？！＂
这一英尺的地，又折磨的他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第二天妈担忧地对我唠叨：＂你爸一夜都没睡，他是真关心你怕你吃亏呀！你想想办法…＂我象死人一样的笑。过了半个小时，工人来了接着头一天没干完的活，把那块地铺好，浇水，一点没落，爸终于停止了上蹿下跳，安定下来。＂这都是我的功劳，＂他表情严肃地点头：＂他们看我这样认真地监督，觉得占不到便宜，偷不成懒才不得不给你好好干的。小颖，你过来，我嘱咐嘱咐你，＂他很有气派地坐在沙发上，对着半死不活的我说道：＂我老得嘱咐你，这样你才能进步。我的话很重要，你一定要记在心上。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坏的。一瞅你摔一跟头都哈哈笑，没有例外。人心有多坏，我比你清楚的多。所以千万别相信别人，谁都不能信。只有父母，是真心对你好的。＂
我把眼睛闭上，我真希望我的耳朵也能闭上。这样的话从小到大我听过千百遍了。我恨透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法把他那张讨厌的嘴塞上，我只能尽量不让我儿子和他们在一起，儿子的暑假我都是送去夏令营，宁愿多花钱，不能让这种从文革就积淀下来的毒素侵害儿子的心灵。我的一切都很失败，唯独在做母亲这个角色上，我可以稍微自豪一下，我可以不惭愧地说，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让孩子尽量健康的成长。
实际上我爸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谁都不相信，而且人越老，疑心越重。他连我都不相信了。他看我的眼神里总带着怀疑之色，我说的话他总要打个问号，总怀疑我没安好心在骗他。他让我给他买他爱吃的樱桃，大冬天的我跑出去转悠，回来说没卖的，他不信，怎么都觉得我不把他当回事，说我蒙他，非要自己去验证，冰天雪地的摔了个跟头，好在没伤到骨头，回来躺在家里哼几“小颖啊…你得管我啊…赶紧给我找好大夫拿最好的药…”押着我带他看遍了医生，都说没大碍，就是不信，说医生们，还有我，都不重视他，还说加拿大看病不要钱不看白不看。最后我和家庭医生说，我觉得他的确有病，他得了被迫害妄想症，要不就是老年痴呆的先兆，希望医生给他Refer到精神病专科医生那里去。我说他得了精神病这几个字时爸就在场，可他听不懂我和医生的话，还以为我在为他恳请医生多给他点关怀照顾。我看着他满意的神色，心中瞬间涌上一阵愚弄得逞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