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半辈子(四)
到我上小学的那个夏天,我离开了北京。九月份开学,我得去三河上,我没有北京户口。户口随妈,这制度被人戏称为'贱民制',因为通常女方的身份比男方低,无论从风俗还是从现实出发女的找对象都是往上找,很少倒过来的,而户口制度恰恰规定孩子随女方,也就是低的一方,于是造成贱民生的还是贱民,你女的就是攀上了高枝,你生的孩子也还是翻不了身。那年我爸妈都调回了原籍。爸在北京西城区一所中学教书,妈调回三河,在县城里的小学当老师,也是我要上的小学。和奶奶家认识的小伙伴们道别,"等放寒假再见。",然而终归没有再相见。他们是对面派出所民警的小孩儿,民警都是军人转业到地方的,原来是唐山人,随军家属自然也是唐山户口,孩子也要跟我一样回户口所在地上学,那个夏天这些说话带唐山口音的小孩们离开北京,就再也没回来了--全给砸死了。
那次大地震三河也倒了很多房子。地震袭来时是凌晨四点钟,妈给摇晃醒,发现靠床那堵墙裂了个大口,桌上连暖壶都在跳,立即反应过来是地震,衣服来不及穿从床上抄起我就跑,跑出来的人全赤着身,身后小破屋接连倒塌,不时从里头传出哭声,谁也不敢去救。后来又发生几次余震,震级都不大可砸死的人一点儿不少,孩子哭大人嚷,我妈吓的毫无主张,紧接着三四天大暴雨,房子已经都塌了,没塌的也不敢靠近,所有人无处避雨,成千上万人挤在县城大街上淋着,地里到处是蛇和田鼠。除了地震,北方人是很少见到这些的。妈一手抱着我,一手支着头上的油布,累得精疲力竭,还怕得要命。这时候她大概知道了身边没男人倒底不行,别看平时把我爸呲哒的跟三孙子似的,出大事儿的时候还得是他来当她的主心骨。从那儿以后妈就想着到北京去安家。这在当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纯属异想天开。所有调动只能是平级或往下,哪里听说过小地方往直辖市调成功的。可我妈是个心气儿极高的人,为了户口能进北京奋斗了十多年,最终失败,至今她也是河北户口。
这十多年的最初几年,她是满怀信心的。北京!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她要变成北京人,按她的话说"全是为了我"。北京的资源那么丰富,将来考大学,北京户口的考生可以比外地的少考好多分,占多少便宜呢!虽然那时候还没有高考,但文革已结束,人们知道恢复高考是早晚的事了。妈是由衷崇拜知识分子的。上衣兜上别根钢笔旁边再来一个某大学校徽,妈见了这样的人顿时肃然起敬,两眼放光。为了让我有一天也别上大学校徽,拥有林巧稚一般女学者女科学家的风度,她未雨绸缪,早在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就严阵以待,时刻为上大学这个宏伟目标而争取而奋斗。这是她给我制定的人生终级目标,至于以后的人生,什么工作结婚直到退休,都会因为我是大学毕业生而一片光芒。在她看来我是没有理由考不上大学的。原因很简单,我爸是大学生。她的同学里,她是唯一一个嫁给大学毕业生的,其他人嫁的学历最高的是大专,她有足够的理由自豪。可是很快我就让她失望了。因为我写不好'毛主席'的'席'字,这残酷的现实将她长期憧憬的美梦砸得粉碎。
本来我是应该在76年上小学的,可是又是地震又是伟人们相继去世的,折腾了好久,到处开追悼会没人管小学开学的事,接着又粉碎四人帮好一阵欢庆,等我上小学都77年春天了。妈精心为我削好四枝铅笔,别的小孩儿才带一两枝,他们有的连书包都没有,就是家里人用破布缝一个,更别说铅笔盒了,而我竟然有个铁皮做的新铅笔盒。妈觉得她对我这么上心,我没有理由不名列前茅。第一天老师留的作业,是照语文课本抄第一课,'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几个字,她也陪着我做,而其他的小孩儿家长都不管孩子。她心气儿极高地把着我的手,在田字格本的第一行写下一个'毛'字,放开手,我歪歪扭扭地写完一行'毛',她的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了。'主'字好写,可我写的也不如她写的好看,等到了'席',那个字的笔划竟然这么多,我怎么写,下边那个'巾'都不够地方,妈又急又气,在我耳边大吼,'你就不会把上边的写小点儿吗!苯死你啊!再写!写!'我耳朵都震聋了,吓的要死,可是越怕越会写出格,妈拿着像皮辛勤替我擦,出格一次她擦一次,最后万念俱灰放声大哭,边哭边嚷嚷,手指使劲戳我的脑门,"傻子都比你强!扫大街都没人要!要饭的货!还指望你念书呢…是念书的料么!废物!废物!!"她直着脖子长啸。她这样发泄能连续一个小时不停,边讨伐边戳我一下拧我一下,仿佛天塌。"你干嘛把上边的字头写那么大啊!你怎么就写那么大啊!你为什么要写那么大啊!"她想不通。她想让我当女学者的希望破灭了,她的世界坍塌了。
这仅仅是个开始。我在她极不甘心和恨铁不成钢的怨骂声中真的越来越傻了。不仅字写不好,算数更是比别人慢很多--我本来可以不那么慢的,但恐惧限制了我的反应速度。每回一看到她辅导我做作业时的脸,那使劲拧着的眉后马上要炸的雷,我就紧张地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了。只要做错一步她立即火冒三丈地嚷嚷;难得有耐心愿意给我讲解我不会的地方时,我的愚钝也很快把她的耐心磨光。她教的东西我听不懂,可我不敢跟她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坐我身边,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着我做作业,我做不出来,不会,又实在不能不完成,万般为难地求助,边颤抖边偷看她的脸色,十有八九我预料的最坏结果都会发生,而我没有一点办法挽回。从小我就知道我是渺小无力的,我身边的人和事不会通过我的努力改变分毫,只有受人摆布没有我摆布他人的份。我瑟缩的眼神和胆小如鼠的表情从那时起一直伴随我到成人。"做什么事老跟偷东西似的,你大方点不好么…","受气包,看着就想欺负你几下…"这半生我受到的欺辱比别人都多,可怜我的老妈至今还在琢磨我为什么这么软弱,"你的嘴怎么这么苯呢,别人骂你你不会还回去么?话怎么就跟不上呢?胆儿这么小呢?谁教给你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每天辅导我功课都一地鸡毛,可又不得不辅导,因为我太不自觉,不陪不催根本不做,她必须严密盯人防守反击,这是事实。上学第一天起我就厌学了。我比任何时候都贪玩,作业能拖就拖,别人写半个小时我能写两个小时,磨磨蹭蹭总也做不完,老师怎么批评我当全班同学的面羞辱我,骂我没皮没脸都没用。同学嘲笑我"还是老师的孩子呢…",班主任冲我狂吼"你要是我的孩子我早他妈踹死你了!等着蹲班吧你!去把你妈叫来!看看你连得了多少个二分!"。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二鸭子。妈在学校抬不起头,都是因为我。她无数次地在家大哭大叫,声嘶力竭,"这哪儿是上学啊…简直是受罪啊…",她更加发狠地戳我脑门,槌我后脑勺,仿佛我脖子上长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个破木鱼。开始我还哇哇大哭,吓的,八九岁以后她拧得再狠我也不哭了,木头一样任由她贬损我,两眼空洞无神,一看就知道在想别的。这是我找到的保护自己的法宝:走神。我八岁就练成了超乎寻常的忍功,面对非人的辱骂我比别人都能忍,因为我全给自动屏蔽掉了。不管是谁,老师也好妈也好,只要看出来她们要喷了,我的意识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她们那些话我压根儿听不见。我要是真着耳朵听啊,我得去死。
很快我连上课也在走神了,老师讲课我都没听,脑子里永远在编织自己的梦,各种各样的白日梦。我坐在教室里,双手背后,一动不动,幻想自己是仙女,唱歌的刘三姐,公共汽车卖票的…从确定一个人物出发,编各种离奇的故事,每个故事里我都是解救弱者的英雄,万众瞩目。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成绩就在这数不清的梦中愈加惨不忍睹。妈在掐遍我全身每块肉以后,觉悟到这不是办法。她的嗓子也全哑了,每天直眉瞪眼地冲我嚷,院子里的花儿都给她瞪死一片,四年下来身心交瘁,五年级她和我爸经过到处‘活动’,把我转学了,转到北京西城区一所小学借读。他们经过四年的探讨思索,还是找不出我学习落后的原因。妈是负责任的家长,投入在我身上的时间精力比别人强百倍,不娇惯,不溺爱,不论是学习还是纪律,出了问题马上抓,狠抓,我怎么还不行呢?他们想不通。最后他们怪在了学校身上。小县城的学校,师资怎么能跟北京比,要前途无量,尽早在北京上学才是正道。
连我一个十多岁小孩儿都知道这不是原因,那俩大人知不道。再一次满怀希望地把我送进学校大门,北京阜外一小的那个大门,才真是我的地狱之门。三河县城的小学我都吃力,北京的岂不是要我命呢么!那小学不是工读学校,就是一普通的非重点,可那些老师怎么就能这么凶神恶煞呢。她们真的是拿脚踹你啊,不象以前三河的老师只停留在口头上吓唬。我后来常想,何必呢,何必呢!就为我们错了不该错的,为说多少遍都不听而大动肝火,还组织全班同学批斗我们,还要求写批判稿,让我站在讲台上低下头,底下同学一个个念自己写的批判稿,看谁深刻。都八二年了呀,文革早结束多少年了,可经过革命洗礼的人们,还是只有这一种对待人的方式。斗,狠斗,见了能斗得过的弱者,那个兴奋啊,可着劲地狠掐。工作的不顺心,物质匮乏的艰难,和别人斗气无处撒的憋屈,所有积攒的无名火,多少辈子的仇都发泄在我们身上,因为我们无力反抗。你想像得到么?她们把这个叫‘严格教育’,说自己是称职的教师,是辛勤培育的园丁,我们是小树苗,只有这样的严格教育,我们才能不长歪。
你能想象么,我因为某个解题方法屡屡写错而被人高马大的数学老师踢。那女的四十多岁,从没有过笑脸。她在课堂上强调了好多遍的我还做错,她怒气冲冲地冲入教室把我提了起来,飞起一脚就把我踹出门外,同学一片叫好,可是很快他们就不叫了。我的头撞在了玻璃窗上,玻璃碎了,我头上流淌下来的血道子横七竖八地糊住了额头,我自己还不知道呢。跌跌撞撞爬起来还想回家走,忽然看到同学和那老师脸色全变了,“血…血…”他们看着我,声音有点哆嗦。教导出任带我去医务室包扎,叮嘱我别跟家长说,要说就说是自己扎伤的,没学校什么事。我不敢不听。我不是最惨的,我们一个图画老师,有次放学前强调第二天要带水彩盒,没有的叫家长去买,“谁要是忘带了,我就在他脑门上贴大字报!”结果真有个男生忘带了!第二天真的就在他脑门上贴了张纸,上面用鲜红的彩笔写着男生的名字,名字上打个大叉叉,后面三个更大的字,‘叫你忘!’,然后那个图画老师押着他,到各班里去展览,游街!那男孩儿哭的啊,臊得无地自容,游到哪个班,哪班学生都哈哈大笑,那老师在旁边高声教育我们,“这就是忘记我的话的下场!” 你想像得到么?要不是我亲身经历,你让我瞎编我都编不出来,没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后来听说那个男生的家长找到学校来了,那孩子大概受了点刺激,神志好长时间不清,只得休学,家长上学校吵,我听到那个女老师大声嚷嚷,真骄气!什么受刺激,甭找借口,就是家长惯的!文革多少人这么斗都没出毛病!家长吵着说要去教育局反应情况,老师大叫“有本事你告去啊!告去啊!呸!”,后来此事不了了之,老师还是老师,依旧在岗位上教我们,读书育人。
你知道么,这些小学老师,包括我妈,脸上肌肉的线条都跟别人不一样。她们长期处在和学生狠斗的焦燥里,所以那个纹路是坚硬的,横着的,时间长了满脸横肉你知道么?你知不道,你是精英,你们从小就都是好学生,一路学霸,你们无缘和凶神恶煞一脸横肉的家长老师打交道,所以我说的这些,可能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相信是真的。你们长大了脾气也平和,面相也好,和善。而我们,坏学生,坏份子,受尽冷眼歧视,我们的面相不可避免地向凶横发展,挡都挡不住。我们象海绵一样吸收了太多邪恶,在我们弱小无力反抗的时候,你们不善待我们,等我们长大了心中这块海绵只要稍微受点挤压,就能挤出多少长期积攒的坏水儿。现在的人这么多戾气,整个社会充满了戾气,到处是吵架打架的,飞机晚点能在机场撒泼打滚,每个中国人都跟炸药似的,胸中永远一团无名火,是个由头就能酿成悲剧,你能说这和四十年前我们成长的环境没关系?前几天不是哪儿,四十多岁的成年男人,把一个两岁婴儿举起来摔死,老有虐杀孩子的,三四十岁的成年人一不顺了到小学校砍孩子。肝火旺找最弱小的发泄,还有我,虽然杀的不是孩子,可同样是无名火控制不住,一个冲动就手起刀落了。我们成为暴力犯罪分子,和四十年前为了防止我们不长歪而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暴力,就没有关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