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 - 大学生的心理问题
《新京报书评周刊》采访了心理医生、专栏作家宫学萍,从心理咨询师的角度谈大学生的“空心病”现象。今年7月,北京某重点大学有40人被确诊为抑郁症,个别学生无法参加论文答辩,不得不延迟毕业。抑郁症虽然遍布各个群体,但年轻化的趋势却有增无减。北京大学精神科主治医师、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总督导徐凯文博士,将一种类似于抑郁症的普遍病征形象地称为——“空心病”,即“价值观缺陷所致的心理障碍”。得了“空心病”的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里,在纷杂的世界里找不到自己,一直为别人活着、却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所能想到的诱因,可能包括:单一分数指向的功利化教育、激烈的择校竞争、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等。
《新京报书评周刊》:我们来谈谈大学生的心理问题吧。您在一篇文章中曾经写过: “大学中有两种人:一种是自己折腾自己,一定要做有用的事,否则就不知道做什么;一种是提前放弃自己,一旦有了自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您说:“这两种都是不知道怎么和自己相处……自由是需要驾驭的。”现在的大学生经常会感到无聊、孤独、在自由的状态下无所适从。您的另一篇文章里也写过:“无聊,是年轻人的绝症。”从心理学的角度,怎么样解释这些心理状态呢?
宫学萍:追溯到婴幼儿时期,这个现象其实是可以解释的。人在岁半之前会获得最基本的安全感。一岁半之前的小孩,比如饿了、拉屎了,如果大人很快做出反应,能让他从不舒服的状态很快就变成舒服的状态,孩子的焦虑度就会降低。因为他相信一旦遇到这类的问题,自己很快就会好。而如果长期被忽视,就会产生急躁、暴怒的心理状态,因为他不知道这件事什么时候会解决,而将错误归因于自己。人在2-5岁期间,有两种人格需要处理,第一是“我能”,通过学会穿衣服、学会吃饭、学会上厕所等获得成就感,拥有了基础的自信心。如果是日后觉得挫败,可能是这部分的感受记忆不够。第二是“我要”,是一种自己想要做什么事的自主感。这个时期的小孩可能热衷于涅橡皮泥、玩泥巴或者画画。因为不管他最终捏好了什么,对他而言都是“我对世界发了力,世界因我而起了变化”。
我们说大学生在自由的状态下不知道做什么。如果追溯到婴幼儿时代,其实是自主感的缺失,他所处的环境让他没办法做一个主人,他需要一直做别人要他做的事情,他感受不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操纵和作用。这个时代个体的无价值感和空虚感越来越强烈,其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童年期的时候,因为生活的变动,父母的惶恐和不安使得下一代的孩子被温柔对待、被注视的经验变少导致的。
《新京报书评周刊》:但到了90后、00后这批人群,其实大部分父母对待家里唯一的孩子是很用心的,甚至是呵护备至的。为什么还会在青年时期感受到“理想中的成功”和“现实的差距”造成的焦虑呢?
宫学萍:父母好好对待孩子,不等于孩子在心理上得到了照顾。从青春期结束到成年期,现实和理想的冲击是很剧烈的。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去想,其实这种负性的情感是很可贵的。我们把它叫做ambition,就是恨不得可以拯救全世界。他的内心有一种舞台感,感觉全世界都在看着我,都以我为中心。其实这种ambition从族群繁衍的角度看很重要,它是人类改造社会的原初动力。当一个人步入成年阶段,需要负担更多的事情,发现作为一个人的有限性(自己搞不定很多事)。这时候,他的心里已经由青春期的非黑即白,过度到成年期的灰色弹性地带。但这种灰色的、弹性的把握其实是一种智慧,在感受自己有限的同时,感受人类的有限,对自己宽容的同时,对他人也宽容。个体会变得更有现实感,能够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承受生活,接受非中心化的、非特殊的待遇。能够抵抗一些负面的东西,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所以我说,喜忧参半的人生才是最好的人生。青年人的迷茫、代际之间的互相瞧不起,其实也是社会进步的需要。
我们说一个心理成熟的人,自主感是很强,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成功、我的意义是由我来定义的,所有外在的东西都只是参考。中国人从小喜欢迎合外界的标准,做不到的话会羞愧,做到了又畏手畏脚。所以要学会不断鼓励自己,把快乐的标准定的低一些。这里需要注意,跟一个不会快乐的人,说要快乐起来,是一个要求和负担。
除了看心理医生之外,我的建议是:第一,和内心平静的人、能够享受自己小小成就的人待着,人格影响人格的过程,这个作用是最大的。而语言对人格的影响是最低的。第二,通过阅读和思考帮助自己。通过阅读认知治疗类的书,培养自我观察的能力。跳出自己的视野,观察出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会做这件事,从而选择自己处事的心态,不被外界地控制。
《新京报书评周刊》:您在一篇文章中曾写过,一个人“完蛋”的概率是很低的,但是年轻人容易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完蛋了,感到每一步的选择都如临深渊,没有退路。很多人甚至抑郁,最终自杀。您怎么看?
宫学萍:需要强调一下,自杀和抑郁症不能混为一谈,很多自杀和抑郁症没有关系。在我做咨询的过程中遇到的自杀情况分很多种。
第一种是:为了逃避痛苦。他们未必是真的想死,只是不想面临那些困难的事情。第二种是:空心死。他们的生活很好,人生只有一件事、一个目标,比如考上大学,当他们完成了,就没有别的渴求了。他们的生活空白到,除了这件事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没给自己留更多的空间。第三种是:社会精英和名人。他们有着扩大的社会责任感。第四种是:自恋式自杀,想要用死的方式让其他人痛苦。
抑郁症的自杀和以上几种都不同。抑郁症是大脑的病变,导致人感受快乐的神经递质没有了。
这个时代的一些大学生或者年轻人是偏幼稚的。我们称之为“彼得潘综合征”。面对社会剧烈的竞争,一些年轻人喜欢“装嫩”,行事有孩子气,渴望回归孩子的世界。他们拒绝长大,不敢承担责任,依赖他人,情绪化。其实是因为父母会把孩子当婴儿养。除了培养他们的智力之外,心态、生活、社交技能都还停留在儿童阶段。一个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过的人,你把他丢到一个自由的环境中,他们在心理上没办法适应,还没准备好做一个独立的人。
这也可以解释之前说的,大学生在自由的状态下无所适从的心理。
《新京报书评周刊》:您曾翻译过当代精神医学大师欧文·亚隆(IrvinD. Yalom)的作品《浮生一日》。里面有一句话:“死亡不是用来吓唬我们的,它其实一直很温柔,温柔地等着我们看见它。”亚隆先生的死亡观对您有什么影响?
宫学萍:亚隆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焦虑根本上都是死亡焦虑。之前我看《绝望主妇》,里面有个片段很打动我。老公有心脏病,老婆在病房里很焦虑:“快死了快死了怎么办?”老公说了一句:“我们都是快死的人。”现在的老年人对于死亡的焦虑很重,去听各种保健讲座、学习养生、吃各色的补品,其实是因为除了“活下去”没有别的事情。他们有一个遗憾,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活过。那些活得不尽兴的人就会特别怕死。
有人问过我:你们心理医生会不会比普通人更快乐?其实我们和普通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人的痛苦分两种,一种是现实的刺激,这是一级痛苦;一种是因为不能解决的痛苦而痛苦,这是二级痛苦。心理医生比普通人少的痛苦,就是不要求那个时刻的我不要不爽。也就是少了二级痛苦。
《新京报书评周刊》:对于如何和患有抑郁症的人相处,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宫学萍: 对于抑郁症患者本身而言,要配合医生,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一次也不要少。抑郁症患者的家人其实也承担着很大的痛苦,当自己的照顾和努力得不到回馈的时候,会愤怒、有压力、自责,甚至觉得自己的快乐是罪过,在外面再开心回了家也装作不开心的样子。
我的建议是,对于抑郁病患者的生活上的照顾更重要,比如保证他们一日三餐,让他们感到是有人陪伴的。不必在言语上过多地强调要快乐,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负担。另外,不要难为自己,要知道,患者抑郁是脑功能出现了问题,并不是你做得不够好。
在心情低落时,接受自己生命中的低谷。在心情亢奋时,看看周遭的风景。如果跌入抑郁症,也不要紧,记得及时求医,按时服药,试着原谅自己。因为人,往往是脆弱和坚强的结合体,没有人是无坚不摧的。此刻的脆弱会让你在痊愈的那一刻更加深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