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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八十)

可堪回首(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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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至柔一行南归,逾两旬到达七介山,便是三年前柔然趁皇帝不在突袭平城时驻扎的关口。越过七介山即为京畿地面。山下有一小小村落,山顶树影历历可见。远处峰峦如聚,近处隔水可见村头残破墩堡,循河蜿蜒,其间偶闻鸡鸣狗吠之声,人烟甚是荒凉稀少。

此时西方漫出暮色,枝头倦鸟归栖,司马楚之便命在此地安营过夜。待帐篷搭好,杜至柔从车中现身,钻入自己的帐中,稍时军营里炊烟四起,几名侍女去河边浆洗衣物,随后一名炊事兵进帐,给她摆置晚膳。

这一路上她安静地坐在幕帘隐盖的车里,没有一句话,几乎令人忽略了她的存在。此时亦默默地坐于帐内出神,耳边碟碗偶尔碰撞出声,她也不往那边看,仿佛那人不存在。然而就在她呆坐之际,那小卒却走近她身边,轻声叫道:"五娘子。公子派小人来接娘子。"

她猛地惊起向他看去,立即认出了眼前人。这人是杜源的亲随家丁,她以前见过的,是杜宅护卫保镖,一直跟在杜源身边。她忙盯着那人叫道:"杜家人怎样?婉瀴呢?!"

"杜氏十余口已到寿阳,只等娘子与杨娘子到了以后渡淮河前往宋国。公子为寿阳太守数年,早与刘宋通好,一应所需均已安排妥当,娘子尽可放心。鸡鹿塞城破之时,杨娘子被拓拔丕提前藏进暗道,是故躲开了陛下的搜索。公子派我等前往朔方护送杨娘子逃离,她与另一护卫现下就在前面的村子里。请娘子换好短衣立即随我走,快马已备好,就在帐外。"

"你们怎么才到这里?!"杜至柔惊道。

"杨娘子自逃亡那日便身体不适,终日昏睡啼哭,不思饮食,路上走走停停,今早又添了呕吐的新症,只怕是途中颠簸所至…娘子快些动身吧,侍女回来就走不成了!"

杜至柔摇头道:"这样太危险。我不能随你走。我若凭空消失,司马楚之必定大肆搜寻追捕。婉瀴那状态,只怕走不快,我们必定会被追上。你别管我了,护送杨娘子到南方才是最紧要的。她若被缉捕,我们都完了。我留下来你们才安全。"

"娘子若回到那樊笼里,便是插翅也难逃了啊!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护卫急道:"要逃就一齐逃!不然过几日杜家人突然全体叛逃刘宋,娘子如何解释你娘家人的行径?到那时娘子就暴露了!"

"只要你们都能逃掉,他们便没有证据指证我与此事有关。唯一能怀疑到我的人是陛下,可他不会活着回来了。"杜至柔停顿片刻,调整好情绪,抬头看着他道:"快走,一刻不要停。"

那护卫急得脸都白了,见杜至柔双目炯亮,毅然决然地盯着他,知是无法劝动,咳了一声跺脚离去。

杜至柔呆呆坐在帐里,茶饭一丝未动。不知过了多久,她茫然望窗,只见明月高悬,才知已是黑夜。帐帘掀起,进来一名军士,行礼后请她移步将军帐中,将军有事相询。杜至柔略微惊讶,摇头道天色已晚此时进谒多有不便,那军士固请,杜至柔无奈只得随他来到司马楚之的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司马楚之负手立于正中,脸色阴沉,平素柔润温和的凤目,此刻散发着凛冽寒光。杜至柔被他盯得一愣,没来由一阵紧张,目色朦胧看他片刻,见他始终不开口,只紧锁浓眉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身上看穿她的所有。她低了头,茫然问道:"将军冒然唤妾前来,所为何事?"

头上传来严肃的问话声。"你倒底是什么人?"

杜至柔的心猛地下沉,后背瞬间冷汗四起。镇静片刻,不悦皱眉道:"将军好生无礼,深夜宣妾单独入帐已是逾矩,又莫名质疑盘查,污妾清名。妾当离去,以免各自声誉受损。"说完拂袖转身,快步向外走去,司马楚之目视门边左右,两名守值横臂将她拦住。随后便听司马楚之道:"有人指证娘子与叛贼通逆,还请杜娘子留步。"

杜至柔惊惧回首,见大帐右侧隔帷微动,自里面走出的,是她的一名侍女。那婢女并不看她,径自跪在司马楚之面前,低着头道:"奴婢自服侍杜娘子以来一直观察娘子的举动,并未看出什么。只看到娘子与陛下分别前一日曾传唤驿兵入她帐中,随后整日悲恸,颇不寻常。今日奴婢洗衣归来又见有小卒在娘子帐中,奴婢便在帐外留神听他们的言语。那小卒言道公子派他们前往朔方护送杨娘子,就在前面的村子里。还说若不一齐逃离,杜娘子将会暴露,杜娘子便说无人会怀疑到她,还说…陛下不会活着回来了。"

杜至柔的面色瞬间雪白,如浆冷汗随即自额头流下。她引袖擦拭头上汗珠,长袖遮掩住几分绝望的表情,放下手,茫然摇头道:"妾不知这名婢女为何要陷害于妾。她方才所言皆为诬告,将军不可轻信小人谗谤。"

司马楚之的脸色更加冷肃,一瞬不瞬盯着杜至柔的双眼砭骨寒冰。帐中烛火不断爆出灯花,噼啪之声在这沉重紧张的氛围中,越发令人心惊。片刻就听门帘掀动,一位校尉进帐,对司马楚之复命道:"启禀将军,末将于前面的山中搜到叛贼钦犯杨氏及两名护卫,他们正欲南逃。"

"带上来!"

婉瀴三人双手被缚押跪在司马楚之面前。司马楚之挥手命校尉退下,鹰隼利目直击杜至柔。杜至柔只觉天晕地转,全身无力,摇摇欲坠好似踩在了棉花里,豆大汗珠滚淌而下。

"杜娘子,某只问你一句话。陛下为何不能安全返回,这其中有怎样的阴谋,请你具实招认!"司马楚之厉喝道。

杜至柔垂头不语。司马楚之愈加愠怒,再次厉声道:"圣上的安危就在你的手中,你若现在招认,某即刻上奏朝廷发兵漠北援救,或可挽回危机,似你这般执迷不悟终酿成弑君大恶,便是罪无可赦!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你难道丝毫不顾及你父母亲属的性命么?!"

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焦急。杜至柔却无动于衷,始终垂着头,形似石雕,连眼皮都不动。司马楚之想不到眼前这女子竟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气焰,困惑之余又觉无计可施,盯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思忖片刻后沉声道:"你要想清楚了,此刻招供尚有回旋的余地,一旦将你解入京师鞫审,你这案子便是天下皆知无可挽回!"杜至柔仍不为所动,司马楚之忍无可忍,目中突闪的两道寒光厉剑一般向杜至柔劈来:"你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从速招来!不要逼我刑讯你!"

杜至柔终于动了动身子,抬起头瞟了他一眼,随后竟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陛下何其有幸,竟得将军这般忠心护主的良将。只是将军莫要太急于表忠心了,连法理都忘了,还要妾来提醒。妾供职内廷尚书,位比公卿,若论品爵尚在将军之上。将军并无资格审讯妾。"

司马楚之哑然怔住,半晌眯起眼睛叹道:"如此狂悖刁妇,果真罕见。"转头看了看婉瀴,对杜至柔道:"下官审不了你,审这个朝廷钦犯还是绰绰有余的。"瞬间沉下脸扬声一喝:"来人!鞭烙伺候!"婉瀴闻言吓得缩成一团,惶怖抬头,看着司马楚之的眼中满是恐惧:"别…别打我…我说,什么都说,别打我!"她伸出手,哆嗦指向杜至柔:"都是她,一切都是她安排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为了给她家人报仇,要我离间皇帝与亲贵的关系,挑起他们之间的战争。这都是她的主意…"

婉瀴仰面之时把司马楚之吓了一大跳,她语无伦次的供词更令司马楚之茫然。这等罗刹女如何离间的了男人。他来不及细想这口供的真伪,只拣最要紧的逼问婉瀴:"你们给陛下设了怎样的陷阱?!"

"别问她了,"杜至柔忽然开口,声音虚弱而凄凉:"她并不知晓其中详情的。"

帐中树型灯台上,烛蜡摇曳明灭如鬼火,婉瀴疤痕累累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衬下尤显悚人。杜至柔木然转动僵直的颈向婉瀴看去,眼中既无怨恨也无悲伤,婉瀴在她的注视下似乎出现了一丝愧疚之色,又似乎只是幽暗的光影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泪珠点点从她眼中落下,她干涸的嘴唇一张一盍,仿佛巨浪中绝望挣扎的落水人,在没顶之前发出最后的微弱喘息。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

杜至柔双眼呆滞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另外两个杜府的家丁,在这一片无望的窒息中勉强理清思路,权衡良久,面对司马楚之缓缓开口道:"将军不必为难其他人。他们并未参与策划,的确一无所知。妾把实情告之将军,唯请将军不要刑求他们。妾并非杜中书之女。妾姓崔,清河孝侯之后,泰常五年因国史一案坐诛九族,妾亡匿杜府,伺机侍驾侥幸获宠,以图复雠。此后离间皇族,激乐平王反,促鲜卑人内耗,削弱拓跋氏兵力,使外敌引诱陛下远踏不归路,均妾所为,与旁人无关。妾自知罪孽深重,寸磔菹骨无以抵赎,可心中到底存有一丝痴念。纵然粉身碎骨,不愿看到杜氏上下因妾蒙难,更不愿杨氏受此牵连,是故明知不可为,仍要想尽办法让他们逃离大魏。"她轻叹了口气,平静看着司马楚之的眼中闪着晶莹的光彩。"杜源的寿阳太守,是妾有意向陛下讨来的,只为寿阳乃边界重地,隔江便是刘宋,便于异日举家南逃。杜氏父子及杨婉瀴,都只是妾这场阴谋的棋子,妾虽是大奸大恶之人,仍做不得弃子藏弓之事,故此早在谋划之初便安排好了他们的退路,无奈天命不佑,许多事情并非妾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的。而今功亏一篑,膏火自煎,他日三木加身乃妾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只求将军放过这些无辜的人,妾愿协助将军共同营救陛下。"

一番话令司马楚之震惊无比,张口结舌呆如木偶,直瞪着杜至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俯跪于帐中一角的侍女亦惊愕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帐内一片坟墓般的死寂,静得可以听到众人的心跳。微弱的烛苗映射在杜至柔清澈的眼瞳里,象两簇摇曳的火焰。司马楚之久久盯着她眸中的光彩,直到双眼干涩,脑中才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将方才杜至柔那一番惊天内情反复思量片刻,轻轻点头道:"你是伯渊公的女儿。"

"是。"

"你此番跟随陛下出征,就是为了诱导陛下钻入你提前设好的圈套,置陛下于死地。"

"是。"

司马楚之看着她的神情由最初的惊讶渐渐转为忧伤,接着转为悲叹。

"你已落入我网中,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不死心,还敢拿陛下的安危当筹码与我谈条件。你,你真是,"

他停住口,发觉自己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与眼前这女子相匹配。她的脸色苍白似雪,身形削瘦如竹,然而那双一直与他对望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自始至终是属于强者的坚定与决绝。司马楚之一时竟有些无措,怔然对她道:"你自甘束手就擒,只为救你这些棋子,值得么?"

杜至柔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抬头平静看着他道:"他们不是棋子,是十几条生命。屈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整族整族被诛灭,一日之内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如今还要再添上杜氏一族么?所有的亲人都惨死于屠刀之下,惟你一人孤魂野鬼般苟活于世间,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和屈辱,无需妾来提醒将军吧。"

司马楚之原本紧蹙的眉峰猛地一跳,哑口无言呆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落寞。沉默了一会儿,他长声叹息道:"你现在要我放过杜氏和杨氏,你当初将他们卷入你这场疯狂的复仇行动之时,就已经断送了他们的性命。"

"他们的命如今在将军手里。"杜至柔平静说道:"陛下的命,也在将军的一念之间。"

司马楚之再次愕然,瞠目厉喝道:"大胆刁妇!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嚣张!"杜至柔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微微挑了一下眉,勾起的唇角竟带出一分势在必得的微笑。司马楚之不由愣住,只觉眼前这女子委实不可思议。她倒底是人是妖?为何对即将陷入的地狱火海全无畏惧?只怕有一日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还能想出要挟人的办法,冷静地和人讨价还价。更让他不愿承认的是,他发觉自己真得被她这个无赖的交换条件胁迫住了。司马楚之的脸色变的异常难看。自己也是千夫奉仰的儒将,何等复杂的局面没见过,今日竟然差点被个小丫头牵入歧途里。他脑中迅速将面临的情势分析清楚,看着杜至柔,冷冷说道:"你用陛下来胁迫我,纯属痴心妄想。我既已知晓陛下即将遇险,自会立即上奏朝廷以增兵救援。即便你守口如瓶,我大魏勇猛铁骑亦可迅速到达前线,横扫蠕蠕可汗庭,解除前线危机。"

"你怎知陛下会去可汗庭呢?"杜至柔吊起眉梢,轻飘飘地看着他道:"你又怎知陛下会沿哪条路追赶蠕蠕呢?这些情报只有妾知晓。"

"你!"司马楚之恨得咬牙:"既是陛下遇险,朝廷必将倾力营救,此番少说要派出二十万人马。将蠕蠕境内所有通道全部涵盖,便是分兵十路仔细清剿,二十万也足够了。"

杜至柔淡淡一笑。"将军大概忘了。蠕蠕境内大半土地被沙漠覆盖,剩下是戈壁,何来通道可言?茫茫大漠渺无人烟,你就是四十万进去也只有被黄沙吞没的份。"她带着清丽的笑容,如愿以偿地看到司马楚之因为愤怒而涨红的双颊,随后慢慢吐出的话语,残忍到令人头皮发麻:"将军若非要一意孤行,妾自然不会阻拦。不过妾还是要提醒将军,想营救就快些行动吧。妾不妨告诉你,陛下走之前安排守备尉眷给他送粮草到柞山,又叫长孙翰从平城发兵增援。只是尉眷那道旨,妾早已透露给了敌人,想必那粮草也早被劫了去;至于长孙翰那道,妾根本就没写。去秋大涝,去冬无雪,今春必有旱魃。妾若没算错,陛下现在就已陷入干渴无水的境地了。即便他侥幸活着走出大漠,等待他的也将是饥渴到发疯的狼群。他不被渴死饿死,也会被狼咬死,不被狼咬死,也会被敌人杀死。将军若象没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寻找,只怕等你找到了,陛下也早成一具干尸了!"

司马楚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半晌才觉出后背的冷汗已渗出中单。震撼到极点反无话可说,只有粗重的呼吸显示出内心经受的强烈冲击。过了好久,他才发出一声感慨。

"你对陛下的仇恨,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杜至柔凄然一笑。"我恨陛下,就如同伍员恨平王,将军恨刘裕。"

司马楚之的双目僵硬地扫过杜至柔微微泛红的脸,扫过大帐每一角落。竭力按压住激动的情绪,沉声对杜至柔道:"杨氏为陛下钦定的要犯,在下断然做不到毁乱纲常法度,私放钦犯。为人臣者深沐君恩,只知粉身图报,怎能大逆不道以君上的安危与钦犯做交易。你既不愿知途迷返,在下苦劝无果,只得将你押解回京鞫审。今日你等人犯的口供,我也将一并录下呈入有司勘验。"言罢传命锁人,一副镣铐将杜至柔的双腕紧紧梏住。

杜至柔惶惑看着他身后的巨树灯烛,摇红光影闪烁着万点金光,如刀枪反射的寒光一样刺目,万箭钻心一般令人痛绝。她面色煞白,连嘴唇都失去血色,浑身抖动不止。一切残存的希望都已熄灭,众人面前用最后一口气撑起的刚强轰然坍塌,她所隐藏的阴谋与罪恶即将大白于天下。她忽然觉得肩上被人揪起,原来是缉押她的士兵将她拘拿,正欲提着她离去。她木然动了动唇,对那小兵道:"请等一等。"

她哆嗦着向那名侍女走去。那侍女始终跪地,感觉杜至柔的影子侵上头顶,亦不曾抬头看她。杜至柔默默望她片刻,叹口气道:"皇后是何时看出我有反叛之意的?"

侍女垂头对着地面道:"娘娘并不曾疑心娘子有贰心,更想不到娘子竟…设下如此滔天毒计陷害陛下。陛下近年来一发宠信娘子,甚至此番远征都破例将娘子带在身边,皇后娘娘恐陛下耽于女色荒废政事,故而在临走之前叮嘱我等留意娘子的举动,若杜娘子有狐媚惑主的行径,当禀报给娘娘以便日后处置。"

杜至柔呆呆看着侍女俯跪的姿态,半晌露出一个凄凉至极的笑。

"倒底是,女人。"

当晚人犯各自单独关押以防串供,杜至柔被关进自己原来的帐里,一切恍惚如旧,只腕上多了副沉重的锁链,强硬夺去了她今后的自由。她精疲力尽,心如死灰,倒在榻上,痴然凝望着透窗而入的月光,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无息地落下。

是夜无人能够入睡。司马楚之辗转未成眠,索性披衣走出帐外,登上村头破堡,遥望北方天际。但见墨色苍穹如乌幕,掩盖了一切光华,只余那颗天狼星,如出鞘之剑,傲居西北,锋芒光耀四方。那寒星孤傲的光彩令他感觉似曾相识,他略微回忆片刻,脑中浮现出的,是杜至柔那双含水的眼睛。

她挣扎着立在他面前,脸如皎月,目似寒星。虽已几尽虚脱,身体摇摇欲坠,眸中闪烁的执着火焰却愈燃愈烈。"九族尽灭,是怎样一种伤痛,不用我来提醒你吧。"她说,声音听起来幽远而缥缈,仿佛是从光阴碾过的某处尘封角落里飘来。"我恨他,就象你恨刘裕。"司马楚之仰面遥望着那天边孤星,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那一幕。国破家破,乱世枭雄终于毫无悬念地篡了他晋家天下,对于前朝皇族毫无新意地斩尽杀绝。自立为帝的刘裕亲自带人闯入他的家,他眼看着父亲,叔父,兄长的头颅被切瓜一样地切下,侥幸藏在地窖酒缸里逃过一劫,刘裕过后发现漏了一个,竟不甘心,还要派出杀手天南地北地追杀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孩子。他逃入大魏后忠心耿耿效力于拓拔氏,征战刘宋奋勇当先,只因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有朝一日挥师南下,回到建康,杀尽刘裕子孙,把刘裕从坟中掘出鞭尸,挫骨扬灰。二十载弹指而过,他两鬓已生华发,曾经的豪言壮志仍未实现。每尝中夜悔愧,他便用一些无可辩驳的籍口为自己开脱。人力单薄,抗不过命,更抗不过天。他以为自己可以安心了,今日却被这个弱女子对比得羞愧汗颜。这个女孩子,无缚鸡之力,无一兵一卒,仅凭着一腔热血,竟然就真的敢向一个征服了天下的皇帝复仇,更难以置信的是,她几乎做成了。这其中有怎样的毅力,气魄,睿智,胆量,坚韧不拔,矢志不渝,忍辱负重,果敢绝决,连堂堂七尺男儿都自愧弗如。他久久仰望着那颗孤星,直到夜风吹透他的衣衫。耳边传来她的叹息。"屈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如今还要再添上杜氏一族么…"他感到自己冰凉的皮肤里奔流涌动的热血,站起身,向关押囚犯的帐篷走去。

翌日清晨他在帐中疾书,将所获的惊人内幕简单汇总成密奏急报京师,请他们立即发兵援救皇帝。正写着,军曹慌张来报,一名在押的杜府家人于夜间逃遁,快马也偷走了一匹,地上还有割断的绳索。司马楚之斥责了几句,又命人沿途追赶,终因发现得太迟,无从追回。随后将写好的密奏以三百里加急传送平城。拓拔焘走之前为六岁的太子行了冠礼,又为他任命了元老重臣以辅佐储君,代行监国之职,朝中政事实际便是由这几位大臣裁断。他这封密奏虽隐去了大部分内情,递入东宫后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仍非他能想象得到的。辅政大臣之一的永昌王拓拔健,皇帝的三弟,接到密折后惊得一跃而起,立即率领亲兵五万余骑向漠北出发。拓拔焘最后一份传给平城的军报上称他将走东路,越过柞山追击蠕蠕,拓拔健便沿这条路搜寻援救。另一辅政大臣杜超亦迅速批示司马楚之,要他加紧将人犯递解回京,同时急命南方驻军抓获寿阳太守杜源。不几日司马楚之便将一干钦犯押回京城投入了廷尉狱,皇后下懿旨革去杜至柔命妇品秩,日夜连审,无奈杜至柔只翻来覆去供出些琐碎小事,关键的一概咬紧牙关。如此半月后接到拓拔健的军报,他们飞速到达柞山,竟绝望地发现,几乎每块石壁上,都刻了标记!

以往大魏征战柔然,因漠北地形险要,军队洒入大漠便如大海捞针一般,极易迷路,因此每遇关隘岔口,便要刻石记行,以便回程时辨别方向。如今柞山上竟遍地是标记,完全无从辨别皇帝从哪个方向而来,往哪个方向而去。拓拔健恨得仰天长啸,又无计可施,只得飞骑回报,要廷尉加紧严审,无论如何要审出皇帝的下落。

除了这份军报,另一份来自南方的奏报也到了朝中。杜源父子并杜氏族人十几口,全部逃到了刘宋。杜超紧张思考片刻,进宫与皇后商议。将近日审讯的结果和前线详情奏与赫连卿,面色焦急地请示:"杜家人全部逃遁,所抓获的其他人犯又都不知情,陷害陛下的计谋和实施均为杜氏女所为,可她至今不吐实情。形势严峻紧急,臣请娘娘示下,可否刑讯。"

赫连卿眉头紧锁看过廷尉整理出的卷宗口供,沉思片刻,点头道:"用刑。"

两日后杜超会同廷尉中丞觐见,呈上一份长长的审理供词。"杜氏受刑不过已招认,十年来隐身宫内以图谋害陛下,请娘娘过目。"

赫连卿一把拿过来仔细看,读到最后拿着供词的手都在颤抖,仿佛那不是两页薄薄的纸,而是千钧重担。好不容易看完,缓缓放下手中纸,露出惊骇不已的脸。

"我的天哪!"

怔然许久,擦拭掉头上汗珠,她的目光依次掠过杜超和廷尉中丞,那二人的脸色亦又惊又急。

"娘娘,犯妇供出公孙质佯装柔然军一路诱导陛下往天山而去,可是柞山以西通往天山有南北两条路,北路从温圉水以西经统万,南路经上邽凉州到天山。我们还是不知陛下被牵到了哪条路上啊!"廷尉丞焦急说道。

杜超在一旁恨道:"犯妇着实奸邪狡诈,可再用大刑拷问。"

赫连卿迟疑着问廷尉丞道:"杜氏…怎样了?"

"两次笞杖,总数五十,腿臀分受,皆为皮外伤,无招。又加一次拶刑,右手断一指。"

赫连卿看着廷尉丞,微微摇头道:"如此不必再施刑了。到了这个地步还只供出这些,只怕是陛下的下落,连她也不清楚…"

杜超打断道:"娘娘…"

赫连卿扬手止住他:"她若受不住苦刑胡乱说出一条去路,耽误的是我们营救的时间。况且我朝律法拷囚不得连续三次,杖不得过百,两次刑拷要相隔二十天。即便她是十恶不赦的妖孽,我等亦不可借此机会废国家公器而泄私愤。"

她又拿过那份口供,反复看了几遍,静下心边想边说道:"温圉水以西遍地都是枯石戈壁,没有水草。唯统万西北三百里有座天梯山,山上冬有积雪深达几丈,春夏雪融,水从山上流下来形成河流。当初我哥哥为夏国君主,曾令境内百姓殖民天梯山,引雪水入渠,灌溉水草畜牧牛羊。若有人知晓那渠口的位置将其断绝,方圆百里之内土地便会因无水而寸草不生。按杜犯所招他们会引陛下入干旱无水的境地,还说陛下即使逃出干渴也会遇到狼群,那一定是这条路了。有狼就说明有牛羊,而南路途径凉州,均为荒原。另外公孙质能够如此自如地牵引陛下,说明他对漠北一带十分熟悉,很可能就是柔然人,而南路原属北凉,他应该不会走那里。"

杜超惊喜叫道:"娘娘高见。如此说来陛下应在夏州以北,那一方土地原为夏国所有。陛下的安危迫在眉睫,漫无目的的寻找恐不能奏效,应派一位出身于夏国的将领,熟悉那里地形地貌的…"

他说着说着便停了口。略微尴尬地看了一眼赫连卿,后者亦面带苍凉无奈的笑容看着他。

当初拓拔焘破了大夏国后,将夏国具有作战能力的将军统帅全部押到平城杀得干干净净。赫连卿的两个哥哥虽逃逸反叛,最终也被大魏俘获,送回来斩首示众,这还是在赫连卿当了皇后以后。如今魏国无一人熟知统万西北复杂多变的气候堪舆,除了赫连卿自己。她望着手中那份供词发愣,片刻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这真是…报应。"

她缓缓站起身,目视杜超道:"陛下生死攸关之际,顾不得虚礼制度了。我带兵去柞山与建宁王汇合,一同寻找陛下。卿于京师专知留守事,保护好储副。"又对廷尉中丞命道:"杜氏一案停推,待陛下回来再议。"

二人叩别,转身之时又听赫连卿道:"杜至柔么,还是找御医给她瞧瞧吧。既在狱中,可去其枷锁居监外板屋,寝食饱暖,莫要苛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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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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