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六十四)
"巫…蛊?"沮渠焉枝喃声念叨,眼神飘忽不定。忽见杜至柔带着惊讶之色盯着她看,慌忙一笑道:"巫蛊是什么蛊?我听说过蛇蛊,疳蛊,虱蛊,还有更希奇的,石头蛊。据说南夷烟瘴之地,毒虫横行,因此南人能造蛊,从不知汉人竟也精通这门手艺。巫蛊是用什么虫制的?"
杜至柔摇头道:"巫是巫蛊是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术。汉代宫中盛行的大多是巫术,因为北方少毒虫,不宜做虫蛊。巫术,是以言语诅咒仇敌致其灭亡的一种神秘法术。上古时期就有了,常见的是偶人厌胜,就是做个小偶人上面写着仇家生辰八字,拿几根针扎来扎去的,要不就是雕刻个小桐人埋在桃树底下镇日对着树诅咒的…"
"灵么?"沮渠焉枝问道。杜至柔一哂:"果真灵验,我们的将士还用上战场打仗么?每个士兵都刻一个敌军小人,整天对着诅咒,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为何邓绥能够靠巫蛊战胜阴皇后?"
杜至柔笑叹道:"阴后不是给咒死的,邓绥也不是靠口水取胜的。"她收起笑容,长叹一口气:"阴后恚恨邓绥几尽发狂却又无计可施,仇恨致使她失去理智铤而走险,秘密请来巫师在宫里实施巫蛊之术,企图咒死邓绥,皇帝发现灭了阴后两族,父亲与兄弟拷死狱中,阴皇后被废囚于掖庭,忧惧而死。皇后才当了七年。阴后与皇帝的感情本来是很深的,就是度量小了点,妒恨比自己更美丽更贤淑的邓贵人,总在皇帝面前说她的坏话,没想到却让皇帝更宠爱邓绥而转而厌弃她。一朝失宠,后面的悲惨便是顺理成章了。宫人告发阴皇后巫蛊,其实并无确凿证据,然而这并不重要。皇帝所需的,只是一个废后灭族的借口。所以在这个宫里生存,不动点脑筋是不行的。"
沮渠焉枝怔然看着杜至柔:"如此说来,废一个皇后不是很容易?连证据都没有,岂非儿戏?"
杜至柔看着她道:"因为皇帝想废后了,就这么简单。倘若帝后之间感情至笃,就如今上与中宫,彼此相敬和睦,你就是再证据确凿也是诬告,自己反落个死罪难逃。利用巫蛊废后没那么容易实现的,需要长期的积累隐忍,一个厚积而薄发的过程,最后扣上巫蛊的罪名,不过是时机成熟后的致命一击罢了。"
沮渠焉枝听后半晌无语。沉吟良久,她疑惑问道:"行巫蛊之术,在这里是大罪么?"
杜至柔哑然失笑:"夫人入中原已近两年,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么?巫蛊是历代宫廷名令禁止的大罪,沾不得碰不得,谁要是沾上这两个字,轻者被废,重者弃市,有些时候甚至不需要证据,只凭风言便可定罪,是最好用的铲除异己的手段。"她看着沮渠焉枝,好一阵摇头叹息:"夫人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这等人缘性情,两年了竟无人给你这阁里偷偷塞进几个布偶,然后告发你厌胜的。"她边说边四下张望:"夫人最好亲自搜搜你这间阁子,尤其床榻底下箱柜角落的,好好找找。"
"做什么?"沮渠焉枝惊问。
"以防别人给你栽赃陷害啊沮渠娘子!"杜至柔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段朽木。
沮渠焉枝忽然觉得后背发凉,瞬间有了草木皆兵的恐慌。勉强镇定下来,冷笑一声道:"我人行得正坐得直,我怕什么?刻木偶,扎小人?连三岁小童都蒙不过去的小把戏竟然能让你们汉人怕成这样?简直愚不可及!"
"因为确有灵验的时候。"杜至柔道:"大多数不灵验的都是因为巫师技法不够高明。倘若巫师的确有法术,可以通灵,借助某种神秘的力量,施法之人便可摄取他人的灵魂,进而控制住他想操纵的人。巫蛊为何屡禁不止,尤其历代后宫女子,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屡施巫术,实在是她们太想控制住男人,也就是皇帝,宫里就这么一个男人。所以皇帝才害怕呢,查出一个便处死一群。谁都害怕被人勾走魂魄,沦为他人手中傀儡。汉宫里最大一场巫蛊案,处死了上万人,牵扯进去的皇后太子公主皇亲国戚有十数名。其中的卫皇后,成于巫蛊,败于巫蛊。她是武帝第二个皇后,那第一个皇后陈氏,便是以巫蛊大罪废弃的。陈皇后听闻卫子夫大幸于武帝,恚而挟妇人媚道,事发后废陈后,立卫子夫…"
沮渠焉枝猛地一惊:"妇人媚道?!是…什么…"她问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双眼不由自主四下乱看。
"媚道在历朝历代的宫廷里都十分流行,是妇人所用的一种厌魅方术,使用这种方术可以化解失宠,操纵男人。所以汉人将媚道归于蛊术。其中有诅咒,摄男人魂魄,还有其它一些致爱方技,在使他人失宠遭殃的同时,使自己承恩致福。陈皇后为使自己再获荣宠,请来女巫楚服为她咒诅卫子夫。此案牵连被诛者三百余人。可就是这样,后世的女子仍前仆后继地尝试媚道。实在是因为宫妃们的竞争太过激烈,太想得到皇帝的专宠,因此各种五花八门的妇人媚道大行其事…"
"都…是些什么…法术?"沮渠焉枝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怎么知道?!"杜至柔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给她,沮渠焉枝莫名脸一红,杜至柔突然变色,双目如炬紧盯她道:"我就是知道,也没有会巫术的高僧替我作法!"沮渠焉枝猛一惊,脸色瞬间吓白,杜至柔突然又缓和了神色,略带惋惜的语气叹道:"我只知道书上记载宫妃用媚道的凄惨下场。妇人媚道为房中术的一支,又叫御男术。《医心方》里记载了一个配方,叫相爱方,这个秘方包括了三个小方子:相爱术,相憎术,增媚术。相爱术,是治疗嫁妇不为夫所爱者,好象是于戊子日取鹊巢屋下土,烧作屑,男女以酒共服。还有一个秘方是取鸳鸯的心,阴干百日,系左臂上,勿令人知,可使终身欢喜相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憎术,是以桃枝三寸,书其姓名埋四会道中,即可令男人憎恨新欢,旧爱重新得宠。增媚术的配方…记不清了。似乎是叫驴驹媚,以初生驴驹口中所含的肉状物为药引,再加几味草药熬制成膏状,妇人带之增媚。"
"你这不是知道的很多么?!"沮渠焉枝惊呼。
杜至柔大叹道:"光知道配方有什么用啊,这些配方到处可以寻见,那《医心方》在咱们宫中的御医署里有好几册呢,每个御医都通读医书,但他们没有一人能行蛊术。媚道的关键不是配方,而是高明的巫师作法才能摄到男人魂魄…夫人,夫人?"
沮渠焉枝从惊惧中猛地回过神,杜至柔皱着眉头看她,眼中狐疑之色越来越重,沮渠焉枝被看得越发不自在。片刻后杜至柔带着紧张的神色,语气严肃地叮嘱道:"用媚道行巫蛊术,是量刑最重的大罪,因为这不是简单的诅咒人,而是蛊惑皇帝使其失魂。曾经有位失宠皇后用驴驹媚等物制媚药以求皇帝回心转意,又派人把痨病死者的骨灰洒在她嫉恨的宠妃榻上,被发现后酷刑逼供,舌头都给割掉了!皇后殿里三十多名宫女宦官折断四肢后处死。夫人千万记住远离媚道,这东西一点不能碰,还有,离那些巫师僧侣远远的,不要同他们有任何关联牵扯。夫人…夫人?"
沮渠焉枝脸色苍白,头冒冷汗,神情恍惚,双眉紧锁,似乎在紧张思考着什么,杜至柔连唤几声才乍醒,茫然看着杜至柔,掏出袖中绢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杜至柔拧着眉紧紧盯着她,片刻后叹息道:"我和你说了这半日的话,你倒底听懂了没有?这不是闹着玩的。"
"就知道你是没安好心!"沮渠焉枝突然勃然大怒,扬起眉骂道:"你看我多得了陛下的恩宠,变着方地害我来了!这哪里是教我读书,分明是借古讽今,借以前那些蠢妇人指桑骂槐,污我清白!无凭无据,就敢诬蔑我用房中术媚惑陛下!血口喷人,还什么远离和尚,莫名其妙。这个书我再不读了!明日我便回禀皇后,再不能给你这贱人诬蔑我的机会!"
杜至柔歪着头看她好久,带着遗憾神色叹声道:"看来我应该改变一下教导你的方式。这几日的书真是白读了!这么多名门闺秀的言行典故,还是丝毫改变不了你粗俗悖狞的本性。我不妨告诉你。皇后早就发了话,你沮渠氏跟着我学习仪容举止读经诵典,学不好的话任我处置。"她想了想,冷言道:"明天你也不必读书了,一点用没有。"她翻开《汉书》指着其中一页对沮渠焉枝道:"这一章集中了古代贤媛的经典言论,很能让你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明日把这章抄十遍,午后送到我阁中去。" 沮渠焉枝猛然跳起,杜至柔突然变色,厉声斥道:"你最好死了挑衅的心,我有的是驯服你的办法。不相信尽管去试,我保证你会后悔!"
夜间从漪兰阁里传来的消息,是沮渠焉枝果真打着灯笼,亲自将这间阁房仔细查了一遍,折腾到天快亮了,才精疲力尽地睡去。
没睡几个时辰,阁里便闯进五六名粗壮仆妇将她围在书案上,其中一名粗声粗气地宣布皇后口谕,昭仪若再不听教诲,当晚需跣足散发跪于宫门前谢罪。跣足散发罚跪是历代宫中惩处嫔妃的常见方式,魏国也不例外,太祖的皇后慕容氏就曾这样惩罚过太祖的宠妃贺夫人,只因贺氏在祭祀时站错了位。披头散发跪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令被罚的宫妃颜面扫地,可是倘若这是中宫降下的懿旨,就连皇帝也不便干涉。皇后六宫之主,侧妃就是再受宠,不过一皇家小妾,何况现在皇帝还不在身边。沮渠焉枝只得忍住心中强烈的愤恨,咬着牙抄起书来。一群奴才在旁不错眼珠的看着,想找人替写也不能,沮渠焉枝从未写过这么多字,足足写了一天,只觉腹内翻江倒海写的都快吐了,才勉强凑足文债,手上早磨出了血泡。众人携一叠抄好的纸张满意而去,沮渠焉枝一把将笔洗摔在地上,喘了会儿粗气,取过一张信笺奋笔疾书写了起来。她想给哥哥写封家书诉说心中烦闷,就象那个既是她小姑又是她嫂子的武威公主,源源不断地给娘家送信倾诉委屈。两国既然和亲便是友好的睦邻,公主们与娘家的书信往来不仅不被干涉,还有专门的特使大大方方地往来送信。沮渠焉枝写了一行,眼中的泪轰然坠落。她看着泪迹斑斑的信纸,趴在案上委屈地大哭起来。
同一时刻杜至柔房中,那一个个抄书的字迹在杜至柔眼中反复流览着。杜至柔边看边揣摩笔锋走向和力度,然后取来黄砑蜡纸覆盖在沮渠焉枝的字迹上, 钩其墨晕,廓填其内,小心翼翼地防造出一封笔迹可以乱真的书信。
今早她听到沮渠焉枝自检寝阁,不由会心一笑。然而后来宫人向她禀报的消息略微令她失望。以前她为六尚宫婢时,与众多婢女的关系不差。她其实早就安排了尚寝局负责扫洒宫室的婢女,在沮渠焉枝搜检完寝阁后,仔细验看她丢弃的物品,甚至叮嘱她们在打扫时留意宫室院中的角落,有没有动过土的可疑迹象。那日她连唬带诈,大概可以断定沮渠焉枝十有八九有用媚道行蛊的勾当,那就有可能秘藏了一些媚药或者巫蛊用的物品,惊慌之下怕被发现,在地上挖个洞藏起来也未可知。告她做蛊诅咒,最好是能诈出真正的证据来,让她自己送上门,然而宫婢们什么都没发现。她虽然有些失望,可也并非再无办法。既然找不到真的,就用假的好了。按照医书上记载的稀奇秘方将燕巢烧成灰泡入酒,不肖半个时辰便造出一小瓶"秘制春药",再仿造出一封沮渠焉枝写与现任北凉国师昙无谶的信,信中不必提到巫蛊,只需语焉不详的几个字,便可置沮渠焉枝于死地。既有巫蛊用的媚药,又和大名鼎鼎的巫师有秘密的联系,如此确凿的证据,沮渠焉枝承认不承认都可定罪。巫蛊是灭族的大罪,沮渠焉枝再长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找个机会将信与媚药放入漪兰阁,都不必收买侍女,这种事经手人越少越好。杜至柔现在每天大摇大摆地进出漪兰阁,犹入无人之境,栽赃岂非易如反掌。她看着伪造好的证据,心中掠过一阵快意。她想好了,等沮渠焉枝被处死那日,一定要把婉瀴叫来,让她亲眼目睹仇人的灭亡。
那日她在极度悲痛中送走婉瀴,转身便来到冯季姜处,尚未开口,两行泪夺目而出。"你不是要我想个除掉她的办法么?我想好了,你来配合。"冯季姜被她涨红的脸膛和僵直的眼神吓倒。那怒目直瞪的眼中燃烧的火焰可以摧毁整个皇宫。她静静听完杜至柔的计策,茫然不解道:"何必如此大费周折?那胭脂人见人厌,想必皇后也嫌她碍眼,早想除掉她呢。我们去劝说皇后,随便找出什么错治她一个死罪,不是很容易么?"
杜至柔摇头道:"皇后为人刚正,不太会为了个人好恶而乱纲常法度。以前她处理我被她妹妹陷害之事,我便看出她是凡事秉公论处的人。她虽也十分厌恶那个胭脂,一定不肯假公济私,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将她处死。"冯季姜望着殿外秋雨陷入沉思。杜至柔凝眉询问她是否觉得这计策还是不够周详,冯季姜涩然一笑:"我在想,这位杨姬倒底是怎样的人物。挑拨起两位尊贵无比的男人为她大打出手已很罕见,竟连一群女人都为她斗的死去活来。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奇女子。"
两日后杜至柔向皇后禀报沮渠焉枝学业大有长进,人也渐渐踏实安静下来,她们授课时无须再有内侍看管,皇后欣然点头。接下来的一天杜至柔独自来给沮渠焉枝讲授经史,袖中藏着伪造的证据。今日便要做成此事。以迅雷之势将沮渠焉枝扳倒,绝不能给她喘息的机会。按照预先她与冯季姜商量好的计谋,她前脚将证据悄悄放入阁中,后脚冯季姜便向皇后告发宫中有人行蛊。巫蛊向来令人闻风丧胆,皇后必然一刻都不等,立即便会带人降临搜查,将证据当场搜出。沮渠焉枝现在如同惊弓之鸟,经常夜深人静之时突然起来翻箱倒柜,所以给她栽赃的证据不能过夜。杜至柔一边有口无心地讲着《周礼》,一边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周礼》本就枯燥,杜至柔又故意把声调控制的如同念经,那沮渠焉枝连续几日的惊恐不安早已给磨的精疲力竭,用过午膳后只觉疲惫不堪,下午的课边听边打起了磕睡。
窗外秋虫呢哝,阁内寂静无声。杜至柔四下张望,不见半个人影。她拿起案上那柄沮渠焉枝常用的团扇,假意欣赏扇上画的美人,一只手悄悄解开香囊扇坠,将胡桃般大小的一丸"蛊"塞了进去,之后神情闲雅地假装摇了几下,将扇子放回原处,那沮渠焉枝依旧磕睡。杜至柔又从案上堆积的几本书中抽出一本,打算将那封薄薄的信夹进书里。随手翻开书,忽然从中掉出一页纸,杜至柔拿起来看了一眼,立即神色大变,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沮渠焉枝未写完的家书。然而杜至柔丝毫看不懂这是什么。因为那上面的一行字,杜至柔连一个都不认识。这时她才想起来,以前听父亲说,河西走廊那一带的小国,王族成员使用的文字不是汉字,而是一种叫做佉卢文的文字,此类文字由梵文演变而成,自右向左书写,状如邱蚓。莫说是佉卢文,就连梵文,杜至柔也没见过。她死死盯着手中的纸,浑身止不住地哆嗦。她连手中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是北凉贵族用的文字,因为它出现在沮渠焉枝的阁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懊恼至极。
自己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都是因为太愤怒了,太急于求成了,太感情用事了。被仇恨控制住心绪,着急替婉瀴报仇雪恨,竟然忽略了这么简单的常识。沮渠焉枝写给昙无谶的信,怎么可能用汉语写呢?!那昙无谶本就是天竺人,精通五六种文字,曾将《大乘教义》,《悲华经》和《金光明经》翻译成汉文,龟兹文,突厥文,自然也包括最相近的一支佉卢文。他们之间若有联系,定然是用本国的语言。莫说是他们,皇后写给本族人的手札也不是汉字,而是一种象符号一样的奇异文字。杜至柔造出的那封信假如被皇后搜出,皇后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断定这是伪造的。自己怎么蠢到这个地步?!接下来怎么办?计策突然出了大漏洞,以后怎么进行下去?杜至柔呆如石雕,竟然想不出一点对策来。那边趴在案上打盹的沮渠焉枝抬了头,蒙蒙然揉眼睛似要醒来,杜至柔才又猛然想起什么,快速拿过那柄扇子将赃物取出塞入袖中,下一刻,沮渠焉枝已完全清醒,杜至柔只觉连肩上的帔帛都湿透了。
迅速调整好神态,杜至柔不满地责备沮渠焉枝几句,之后又照本宣科读起书来,沮渠焉枝撅着嘴使劲瞪白眼,刚要甩闲话,忽听院中人声大做纷乱噪杂,杜至柔心中连连叫苦。她与冯季姜提前约定好,不等她离开沮渠焉枝的阁房,冯季姜便会鼓动皇后来这里搜查,否则等杜至柔刚一走皇后就来搜出赃物,傻子都能看出这是设好的局,杜至柔脱不了贼喊捉贼的嫌疑。可是现在出了意外,她并未将假证据放入阁中,冯季姜却不知道,仍按原计划将皇后搬了过来。杜至柔懊悔地直咬牙,心里一遍遍痛骂自己。
几名带刀侍卫破门而入将阁中二人团团围住,皇后赫连卿在一群宫人簇拥下,脸色阴沉地走了近来。
二人忙起身来到皇后面前屈膝行礼,赫连卿端立正中仔细环视了一阵,一双眼睛威仪赫赫,寒冰砭骨。之后缓缓走到正案前坐下,看着二人沉声道:"有人告发你们借助讲经读史密谋厌魅,可有此事?"
沮渠焉枝与杜至柔闻言大惊失色,面面相覷后同声高呼冤枉。赫连卿不理会,只命侍卫严密搜查,十多个人粗暴地将漪兰阁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那帧沮渠焉枝未写完的信自然也被翻了出来,皇后蹙眉看那上面的字,厉声质问道:"这是什么?"
沮渠焉枝见自己的寝阁被翻得一片狼籍已是愤怒,此时面对皇后诘问更加恼火,长眉倒竖高声答道:"这是妾写与兄长的家书!怎么,如今连书信都不许有了么?陛下可没禁止过妾写信!"
赫连卿冷笑道:"是不是家书,我自会查清楚。这上面神秘的文字,与厌胜巫术常用的梵文如出一辙,只凭这个,你就脱不了干系。有人指控你与高僧昙无谶有秘密往来,你让昙无谶在你们北凉施法术助你媚惑陛下,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那昙无谶在大魏时便到处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我早有耳闻。如今你竟然伙同他行咒诅厌魅,此等大邪大恶,我岂能容你?"
沮渠焉枝不加思索,一席话脱口而出:"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还有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肯听信谗说?万一无知,咒诅何益,妾非但不敢为,亦不屑为!"
阁中骤然安静,所有人都怪异地看着她。沮渠焉枝自己也深感意外,眨眨眼,向杜至柔看过去。杜至柔亦看着她,眼中渐渐浮出惊喜。沮渠焉枝哑然呆立片刻,红着脸低下头。
这段班婕妤的名言被沮渠焉枝理直气壮地背诵出来,流利酣畅,一个字不差,而且引用地极准极妙。班婕妤说的这段话,正是面对赵飞燕污谮她用妇人媚道厌魅的反驳之辞。如今同样场景,沮渠焉枝的反驳亦同样精准有力,同样令对方哑口无言。
"看来你这书…真没白抄!"杜至柔干笑:"总算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皇后亦觉意外,见这二人眉来眼去地似乎很有灵犀,若有所思看着杜至柔道:"尚书果然有些手段。几日之内便将昭仪调教的如此出众。沮渠氏口吐莲花,妙语连珠,与以前判若两人。不知你倒底传授了她什么,能让她变化如此之大。许多宫人近日亲耳听到你大谈汉代巫蛊之术,怀疑你暗中教授沮渠氏整蛊,如此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杜至柔淡然一笑。"妾说给昭仪的每一个典故每一段话,都出自《汉书》。只因史书记载了诸多前人异事,宫廷秘辛,其中不乏巫术整蛊致人兴衰的经典史实,汉代尤其频繁,只要提及两汉历史,无人能够绕得开巫蛊二字,是故不知情的旁人听来,仿佛妾在传授昭仪整蛊的手段。请娘娘想一想,那蛊道祝诅之术异常神秘,又是我朝明令禁止的邪术,妾果真要与昭仪做蛊害人,会当着如此众多内侍的面,敞开大门侃侃而谈么?妾不仅未曾教给昭仪任何巫术,还不断告诫她千万不可起此邪念以身试国法,娘娘若不信,可以召那几名内侍,一问便知。妾的确了解一些媚术秘方。不仅是妾,所有医官方士甚至药童,全天下只要读过几本医书的人都知道,岂能依此去推测读者必会模仿害人?倘若阅读史书医书便会学坏,那么娘娘也难辞其咎。是您指定我们读《汉书》的。您读过的各种蛊惑害人术一点不比我少。判断我们是否有害人行径,要的是真凭实据,否则无以定罪。娘娘这一遭,找到真凭实据了么?"
赫连卿无语。微微眯起眼睛直视着杜至柔,仿佛要将她最隐秘的心底看穿。半晌,赫连卿点点头道:"好一张利喙。"她又慢慢地环视零乱不堪的阁房,眼中闪烁的威力光芒令杜至柔瞬间联想到她驯养的那只海东青,没来由一阵心慌恐惧。赫连卿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杜至柔和沮渠焉枝身上,双目在她们之间反复徘徊。这二人一个理直气壮一个气定神闲,全无一丝心虚神色,所说的话无一丝漏洞把柄,所在的阁里搜不出一丝可疑物品。看来的确是虚惊一场。皇后沉吟片刻,平静开口告诫道:"我命杜娘子带领沮渠昭仪诵读经史,原意是为昭仪增修坤德以正妇言妇礼。杜娘子只需传讲《列女传》及《女诫》七篇便可,其它无关妇德的汉史不必涉及。今日引出这场宫人非议,又兼昭仪言行举止大有长进,我看你们这课也不必再上下去了。你们二人要从中汲取教训,需知人心难测隔墙有耳。今后要处处小心谨慎,你二人已经引起别人的怀疑,以后不要再有过多的接触,尽量避嫌。"
皇后带人离去。剩下二人呆立在阁中余惊未消,好半天没有动静。半晌,缓过神色的沮渠焉枝用手压住胸口,转头对杜至柔叫道:"吓死我了!幸亏你预先提醒了我!"她看着杜至柔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现异彩。"多谢相助。"她扬眉笑对杜至柔。杜至柔连敷衍的笑容都无意给出,黯然看着窗外,只觉六神无主,内心比外面萧瑟的秋风还要苍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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佉卢文:又叫驴唇体,因为相传这种文字为印度古化神话传说中的驴唇仙人所创。佉卢是古印度语“驴唇”的音译。是丝绸之路沿途西域各国在3-7世纪所使用的书面语言。新疆和田地区出土了大量的佉卢文契约,征税诏书,官司判决,贸易纠纷,遗嘱等文物。北凉这个小国很奇特。虽然蜗居在河西走廊蜂腰地带,可是文化十分发达,尤其是在沮渠蒙逊(文中沮渠氏的父亲)统治时期。五胡乱华中原战乱,大批儒生携带典校经籍三千多卷避难到北凉,闻名遐迩的肃南马蹄石窟群就是北凉时期开凿,藏经用的。由于蒙逊重教尊儒,北凉学术研究气氛空前强烈,上层贵族也比较有文化,精通几种语言的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