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十五)
佟阿哥指导的那个项目第一期共做了两年半。最后半年我已不再干编程,而是转成了BA,中文应该叫业务分析员?就是把客户的需求最初步地转成可实现的模块。这回不用和CODE叫劲了,改为和人叫劲。开不完的会,各种讲解演示说明分析,一天下来嘴皮子磨的疼。以前当程序员时动不动就抱怨BA异想天开,现在摇身一变转回头就指责程序员理解能力太差,实现不了我们想要的功能。充分认识到什么是屁股决定脑袋。环境也与以前不一样了。每天接触的人里忽然多了很多同性。这回开会前等人到齐的时候有的聊了。"哪家哪家美发店新来了个造型师,手艺可好了!","看我新做的指甲!随着体温变色的呦…",以前当程序员的时候,组里全是男的,等人的时候那叫一个无聊。"奥迪的新款跑车,马力多少多少,排气量如何如何…","Canadian Tire吹雪机降价了!我刚抢了一个回来把我们家雪全吹到邻居家里去了!"我是半句差不上话,在那里干坐着。同事里还是女人多点好,上班聊天有共同话题。
刚转行时感觉挺难的。BA对英语写作能力的要求很高。组里除了我,其他BA都是学商业出身的,MBA之类的精英,写十几页业务流程分析报告跟玩儿似的,我吭吃半天还一大堆语法错误,头儿给我改过好多次。那两个月有点打退堂鼓了,又一次产生了强烈的要孩子的欲望。那时我快到33岁了,觉得此事迫在眉睫。生孩子有一年产假,可以趁机暂时退出职场,休假其间再好好考虑倒底该干点啥。一天晚上睡觉前我和陈彦说起了自己的想法,我说我想要自己的小孩了。他听了以后沉默了好几秒,然后淡淡开口道:"我这份工作下个月就没了。今天早上老板给我的通知。"
从他下班回家直到睡觉,我和他在一起几个小时,一点看不出来他有任何异常。他的功力越发深厚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坏事,表面上都神色如常,淡定的很。他又详细解释了几句,依然是淡淡的口气,似乎说的事情与他并不相干。他说他们那项目感兴趣的投资者越来越少,教授年纪也大了,再无到处拉赞助的动力,风雨飘摇的几个人的小公司,终于到了散伙的那一天了。
"你以后什么打算?"我轻声问他。
"再找吧。看看有什么类似的。可能还是在大学里。"他敷衍了几句,不愿意多说。
我想他内心里一定是沮丧失望之极的。虽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依然时常哼个歌,吹段口哨。七八年在这一棵树上吊着,怀着一线希望有一天他们的基础科研成果能推广,最终一事无成,而他已经接近40岁了。有的时候,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担心越容易变成现实。他常苦笑着嘲讽自己半生惨淡一事无成,他的人生果真就在他惴惴不安的念叨声中,朝着这个方向而去了。
我自然打消了生孩子的念头。再等等吧,等他过了这段波动期。我在劝慰别人宽心上,向来是十分口拙的。更何况他有他自己的一定之规,不会因为别人说宽慰的话就改变心情,所以面对他失业我实在帮不了他什么。他这个结果多少在我意料之中。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他搞的这个东西没多少前途,应早做打算。他坚持说自己很感兴趣,可能多少也是他为自己的不思进取找的托辞。那我也只能闭嘴,以他脆弱的自尊心肯定是承受不了我接二连三的提醒的,他会把我当成强势的PUSH。认识他之前我的确有些aggressive,和他生活久了渐渐被他改变很多,变的越来越柔顺,不然这日子根本过不下去。不论哪方面他要我服从他的时候多,尤其在他的前途事业方面,我是半句插不上嘴。后来更发展到连提都不可以提一下。好在我对他的挣钱能力从没有惦记过。结婚的时候就已经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反正他有更好没有也无所谓,从没指望他来养家。所以他的失业对我心情的影响倒不是很大。
我只能在自己的工作上加把劲。写不出来的文档硬着头皮也交上去了,用英语解释不清楚的复杂业务颠三倒四地也在大会上讲解出来了,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反正他们不会当我面嘲笑我,只当没有。那时候开始脸皮变得越来越厚,以前写程序时,自己的CODE被测出BUG都觉得丢人现眼。这么一逼也逼出来了。考评的时候当头儿的对我评价还都挺高,我都不知道自己对整个团队还有这些贡献。看来没有退路有时也不是坏事。
这一路上佟阿哥给了我不少支持。转行后和他的接触不仅没少,反而更多了。BA与Architect衔接非常紧,小项目的话有的根本不分,两个职位二合一。我们这个项目BA有两个,客户的业务逻辑非常复杂。每回接到一个小需求,我就得找佟阿哥掰吃半天,这个能不能实现,能的话对现有的冲击是什么,成本怎样,后续如何…充分见识到了高人的智慧是怎样的。就象下围棋一样,他能看到N多步以后的局面和利弊得失。很快我考虑问题的角度就和以前做程序员时完全不一样了,同时也知道,我退不回去了。
第一期结束前那几天,我因为是这个公司的人所以接着去做别的项目。Phase II上马要在八个月以后。而他是专为这个项目外聘来的,所以就等于合同结束了,Phase II要不要再聘他还另说,不过一般来说不会换人。我新做的这个项目和他那个有很大关联,业务类似,上边要的急,我一过去就开始加班赶文档。他那几天已经不忙了,我加班时他偶尔跑过来看看我做的东西,很快就熟悉了这个项目的需求。那时我转做BA还不到六个月,完全的菜鸟。一天晚上我在写Change Request,他在我办公室里呆了会,指着我刚写的几点Enhancement ,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笑。
"这你可得好好想想。"他斜了斜嘴唇,点着头笑道:"这种小改动你们要是答应下来了,下边紧接着他们会提什么要求。"
我明白他的意思。客户提出的这个小变更很容易实现。但这个小功能一旦给他们了,定会导致他们认识到现有系统的更多欠缺之处。虽然那些不足也不难变更,但那一块刚好集中在系统最为复杂的逻辑处理一层,牵一发而动全局。佟阿哥看着我的笑容意味深长:"有些甜头,一开始就不能让别人尝到。"
不知为何我感觉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有点异样。可能我多心了。我不再看他,对着屏幕敷衍了一句,"他们的要求经常很奇葩。"
"Client都这样。那些念头经常是on the fly的,谈着谈着就给你塞进去一个临时起的意。加来加去结果本来想造个卡车的最后出来一重坦克。你当BA的得知道把关,尤其你技术出身的更应该马上想到impact是什么。象这个,最好让他们自己培训最终用户去。有时候失败就是从那点不起眼的改动开始的。一看这没什么,改了就改了,结果改了这个引得另一个不work,再改那个引得更多功能不work。最后你那程序跟打补钉似的一个落一个,defect没完没了层出不穷疲于奔命,写程序的背后得骂死你,项目眼看着失控,时间钱你都搭不起。这块集中了太多逻辑一大堆表,你往这里头加东西,你想想那个后果吧。"
我依旧背对着他,淡然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只不过这个NO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所以才把这些都先记下来,明天发给开发的头儿看,他要愿意接,自然没我什么事。他要看出这就是个雷,他来说这个NO。那老油条肯定看的出来。人家会说话,那个NO说的,比我的可好听多了。"
他在我背后嘿嘿笑:"还说别人油。"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变为赞许:"真挺灵的。一点就透。"
我继续写东西,他又发话了。"干嘛这么谨慎,Client又不是你老板。跟他们说NO太正常不过了。"
"不想给他们留一个生硬的印象。没准以后跳他们那边去了呢。"
"啊?"他很吃惊。
"这不是你以前给我的建议么。"我写完了,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他没说话,离开了我的隔间。
天已经黑了,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月亮,发着暗红色的光。看来第二天又是个大热天。我背着包走到电梯前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佟阿哥也出来了准备回他的饭店。看了眼电梯对我说,别等了,走楼梯吧,电梯坏了。
我在前他在后,俩人腿儿着从五楼走了下去。封闭的楼道很容易产生回声,两个人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大,惊天动地的,那种感觉仿佛整座大楼里就我们俩人一样。就要到出口那扇沉重的门时,他突然从后面拉住了我一侧的胳膊,另一只手飞速绕到我耳边把我的脸捧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向后直推在墙壁上,湿润热烈的吻劈面而下,堵住了我的嘴唇。
我有一瞬间的惊恐,很快平静下来,任由他捧着我的脸发狠地狂吻。他的呼吸特别沉重急促,双颊泛起潮红。他握住我后颈的手非常用力,想挣脱是徒劳的,只能等他自己平息下来放开我。然而他看起来很激动,贴着我的身体都在微微颤动着,很长时间不想松开。这种野蛮霸道的亲吻令我不适,他浑身散发出的陌生气息也让我感觉不安,我试着推开他,后果是他立即把我夹的更紧。和他高大魁梧的身材比起来我显的那么弱小。他不允许我逃脱反抗,什么时候停下来,只能他说了算。
他的唇终于从我脸上离开了,但那只抓着我脑袋的手并未放下来。我垂着眼睛不看他,只感觉他一呼一吸的热气吹在我耳朵边。我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头,感觉自己的脸颊很烫,很红。他似乎把我的这个眼神和羞红的脸当成了对他的挑逗,在我耳边笑斥一声"淘气!",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了我下巴上,摩挲玩味了几下,轻轻一捏一提,头再次低了下来。
这一次他没用力,所以在他的唇就要碰到我的嘴唇时,被我轻而易举地逃脱了。我把头向侧面一甩,低着头说我要回家了。他又捏起我下巴往他唇边送,我使劲一皱眉,再次甩开他,看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我该回家了。孩子还等着我呢。
他当时的表情很尴尬。他没想到我的反应会是这样。我想我那个皱眉的样子,可能显得有些厌恶他吧。他的脸很红,表情有一刻慌张,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我看到他的喉节上下动了好几下,然后走过去替我推开那扇门。
门外就是停车场。我向自己的车走去,没有回头。
晚上十点,陈彦进来睡觉,我床头上的手机响起铃声。是他打来的。我边接边出卧室,向楼下的书房走去。
"睡了么?"他问我。
"睡了还能接你电话?"我笑了笑。
"刚才…对不起。"他的声音明显比平时软,竟然还带着十分罕见的怯意。
"没事。"
大概我听起来过于没事,他讪笑了一声。"是不是你都见怪不怪了。应对自如。"
我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玩着靠枕:"反正你不是第一个。"
"能排进前三名么?"
"没戏。"
"你丫怎这么无情啊!"他突然怒了。显然他那房间很空,他的叫声都带着回音。"两年半在一起!愣没养出丁点感情来?!"
"呵呵,"我觉得挺可乐的。"你有老婆你还琢磨这个。"
"忍不住。刚开始还能严格要求自己克制再克制,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再说凭什么让我忍着啊,"他在那边咋着嘴:"你说整天这么漂亮一个丫头在我眼前晃…受得了么?"
"嘿嘿,这话你跟几个女人说过啊?"
"就你一个。你信么?"他理直气壮地问。
"不信。"
"那你问我!我说什么你又不信。"我猜他那边的表情一定是直眉瞪眼的,好象受了挺大的冤枉。
"您这样的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什么漂亮的没见过,跑我这儿寻开心解闷来了。"我淡笑着说。
"她们都没你灵。没你有女人味。"停了一下,他接着说道:"光漂亮有什么用啊没几天就腻了。真正吸引人的是从生活中感悟出来的智慧和激情。我见过的漂亮小姑娘多了去了,和她们聊几句就觉得乏味。没有丝毫的共鸣。真正有魅力的是生活磨练出来的,阅历不够长,不是真的理解过日子的平淡艰辛的,外表再美也没你这种吸引人的气质。"
"得得得,您打住!"我不由扬起了眉:"我鸡皮疙瘩掉一地!我再提醒你一次。您已然使君有妇了!"
顺口说出这句时我脑子里自然出现了那篇陌上桑,心里怪佩服自己的,联想力真丰富。那个罗敷嘲笑使君的话,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我心想我是不是也该对着他说出来啊。可是再往下想时,我就英雄气短了。那罗敷能得意洋洋地奚落使君,口若悬河地把她老公吹得天花滥坠,因为她真有这么个好老公,人家有这底气。我有么?我发了一秒钟的呆,忽然转念一想,自己原来也是这般俗气的呀,攀比老公这等没营养之事,关键时候竟然也发生在了我身上。我正胡思乱想,他那边又发话了。
"谁规定的有老婆就不能再喜欢别人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理直气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要是只对家里老婆一个人温情脉脉笑态如花,出了门对其他女人都横眉冷对不动凡心,那是有病!世面上这么多形形色色的女人,哪个都有不一样的风情,各有各的魅力。我都喜欢,怎么着,不行么?我要是连欣赏你的能力都没有,你真觉得有意思么?"
"你怎么喜欢都行,没人限制你。花心谁都有,正常,我也一样。但是你别用行动真的花出个人来。花心和花行为是两码事。你可以做你想做的所有事,前提是你知道你的行为不会伤及到别人,不会给你带来太大麻烦。"我叹了口气:"这么说吧。这要是反过来,你太太现在正在别的男人怀里使劲和人亲热着,你什么感觉?"
还没等我说完,一声厉喝冲进我耳膜。"她敢!"
我还没来得及大笑,他马上遮掩道:"不是…我是说…婚姻不是枷锁,对吧。不能说一结婚,只对那个合法配偶感兴趣,对其他人都跟太监似的。要真有这样的人,那他对老婆也没剩多少鉴赏力。要压抑就把对所有人的欲望都压下去了。你不也做不到么?你不也一出门照样打扮的花枝招展,照样想要别的男人看你,给你献殷勤,招风引蝶。谁都不是圣人。"
"怎么把我说的跟水性杨花似的。"
他笑了。"嘿,我还告诉你,男人骨子里还就是喜欢水性杨花一点的女人的。所有男人都自恋,只要他是个男的。他们喜欢对自己感兴趣的女人。你别看我们追女人的时候好象找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其实我们更需要的是对自己感兴趣的。水性杨花的女人就有着对所有男人的基本兴趣,这种兴趣对我来说就有一种很难抗拒的魅力。就象你。一点都不水性杨花的女人那是得了良家妇女综合症。你别看我们口头上赞赏,弄不好还给立个贞节牌坊,其实骨子里对这类圣女敬而远之的。厌恶水性杨花的男人,我敢肯定,那是长期压抑自己欲望的结果。因为这样女人的魅力诱导了他的欲望,而他本人又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欲望,就产生厌恶的感觉来使自己跟欲望保持距离。这种人处理其它人际关系也会很冷漠,很生硬,对自己和别人都很苛刻。所以,你我这样的没什么不好,呵呵呵,"他笑的很开心:"别压着心里的欲望。别不敢承认你喜欢我。刚才你那个眼神已经说明一切了。"
"你丫真会自作多情!"我恨恨骂他,诧异于自己竟然会因为他的话恼羞成怒。
他猖狂狞笑。我叹了口气,很快恢复平静,不想自己的情绪轻易被他牵着走。等他笑完,我淡淡说道:"你说你何必呢?本来挺好一关系让你整的这么庸俗。本来我能一直把你当个前辈学长什么的。保持一个长久的纯洁友谊关系不好么?非得落俗套。"
"真够幼齿的。"他笑着反驳:"男女之间有纯洁的友谊么?刚开始是,时间长了要不成陌路要不成情人。就这两种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