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二十三)
那日晚间杜美人自瑶津池退出,回到自己阁房时,眼前情形令她惊讶不已。
她的橱柜箱奁全部敞开着,明显刚被翻察过,绮裳锦缎零乱散落于地。镜台前,平日妆扮所需胭脂花露乃至香膏香熏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尚宫局一名高品女官立于阁中,正带领几名侍女更换她的衾被罗帐。见她脸色黑沉,上前对她敛衽一礼。女官淡淡地笑容,温和而疏离。"夫人莫恼。才刚陛下传下口谕,夫人阁中一应锦帷服饰皆已陈旧,命臣等悉数更换一新。夫人今后所用膏沐铅华将由尚宫局专门配置,臣每日亲自送予阁中。"
杜美人清冷眸光猛地一缩,呆呆看着一室的零乱,自言自语讪笑:"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全。"
想了想,又冷笑一声道:"是否还吩咐了膳食汤水也要由专人送来我用?"
"夫人明慧。"
杜美人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咬咬牙对那女官道:"我要见陛下。"说完不等对方言语,转身向外走去。那女官快步横于她面前,拦住她道:"不可。陛下已吩咐了尚寝女史,恢复本朝早先定下的侍寝制。除却皇后,诸嫔御未经天子宣召不得擅自面圣。"
杜至柔脑中忆起了他们初试云雨那十几天。夜夜召幸,风色旖旎。帐内唇齿交缠颠鸾倒凤,一纱之隔的帐外宫人林立,面红耳赤。便是再浓情蜜意,再娇软无力,交媾完毕也要立即被侍者拉起离去。嫔妃无权与皇帝同榻而眠,此乃后宫惯例。除了皇后。
国朝自立之初,后宫延用汉家皇帝御妻制。皇帝若想要皇后陪寝,需驾幸皇后宫中,除此之外的侧妃,只有等待宣召的份。由中使宦官将待召嫔御领入偏殿,几名老媪将其脱光查验以防行刺,之后宫女服侍沐浴领入进御。皇帝先已卧于御榻之上。其间过程刻板冷漠,毫无温情可言,如此礼制只为异日若有宫妃受孕,好方便核实查对。本是人间最和谐自然的鱼水欢情,浸入了仪式规范的冰冷,顿时兴味阑珊。拓跋焘当太子时便视此仪制为无物,想见哪个妃子抬脚就去,随意出入诸妃寝阁,搞得记录起居住的彤管女史头痛不已。之后专宠冯季姜,干脆搬到了她的寝阁中居住,每日同起同卧,如民间伉俪。如今皇帝突然转了性情,侍寝之地改到了杜至柔完全陌生的皇帝寝宫,又将她阁中香品全数搜走,连熏染过香味的衣物衾被都不放过,皇帝的用意已很明显。怕是连她每月天癸涨落的日子,都已摆在了他的御案之上。他想要她生孩子,根本无需她的同意。杜至柔颓然跌坐在地上,浑身冷颤如落入冰冻湖水中,泪流不止。进宫以来第一次,她感到了彻底地绝望,全无主张。
次日酉时果见中使前来宣召,杜至柔木然立起,随他们走出自己的阁门,身后小罗为她披上氅衣。阶下十数名内监执伞扇候立,当中一乘鸾舆,简小朴陋未见雕饰,是她这个品秩所配用的陈设仪仗。
大魏后宫本是没有美人这个位份的。拓跋氏定都平城不过几十年光景,后宫建制并不完善,常是任意而为。按制,左右昭仪之下,是“贵人”,“贵人”之下,是“椒房”,更低位的称为“中式”。那时还是太子的拓跋焘见杜至柔生的美,随口便赏了个"美人"的封号,自己也不知那该是什么待遇。魏国后宫第一次出现美人,无先例可考,尚乘监便依了南朝体制,将"美人"列于九嫔之下,实际是个很低的位置。每月能享用的脂粉只有五钱,能吃到的羊肉只有二斤。以前的拓跋焘哪里是顾忌礼注的主,赏下来的奇珍异宝华贵饰物远超她应享用的级别,也难怪她遭人嫉恨。
杜至柔独坐于轿中,如巨浪中随风逐流的孤帆,任由宫人将她牵引到皇帝的寝殿。透过纱帘,只见舆轿两旁逶迤成行的几笼昏暗灯火,点点如流荧,执长柄宫灯的宫女面目单一,冷淡疏远。这是属于她的仪注鸾驾,可她还从未有机会使用过。列仗侍奉之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唯有身边随舆行走的小罗是熟知的。按制,她只能带一名贴身丫鬟随行服侍。
凄凉与孤独再次袭上她心头。无依无靠。那个她正步步靠近的人,是她唯一的依靠。想要关怀,要温暖?顺从,是她唯一的出路。就此低头么?还是永不放弃?杜至柔的双手紧紧抓着缠绕在身的水红披帛,仿佛是抓着最后的稻草,挣扎在他用温情和诱惑织成的欲海里,冀期自己永远不要沉沦下去。
她终于来到了太极殿下,小罗从旁搀扶她走上玉阶。晚风将她银色的鹤氅鼓起,湘妃色裙角窸窣翻飞。这还是第一次,她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的居所。先于一切震撼到的,是它的宏伟和威严。天色已过酉时,巨大的落日沉落至城墙的边角,几片孤云缓缓向宫殿压拢,万丈霞光沉重浓厚得一如这深朱红色的宫墙,观之如观火,非但不能正视其形,还会头目晕眩。重檐九脊庑殿式的顶盖上,饰以金碧交辉的琉璃瓦,在落日余辉的烘托下反射着奇异的金赤色。这是普天下宫室所能享有的最高规格。
前来迎接她的太极殿内臣立于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前,面无表情对她一揖,带领主仆二人入殿。皇帝日常起居于太极殿东暖阁。而此时内侍却先带她往西侧偏殿处走去。穿过装饰着狮子凤鸟等吉物的垂花门,殿内又以隔扇花罩分隔出重重空间,杜至柔只觉目及所至之处,处处精致典雅。他并非奢侈靡费的帝王,却也需要此等纷繁瑰丽来彰显身份,装点锦绣荣华。内侍领她左迂右回来至偏殿暗室前,玄即离去。
其后的察体屈辱而漫长。两名年老宫人尖利的指甲刮在她身上,冰冷淡漠。她们检查得很细,清洗得很干净。她别想再在身体里藏入任何药物。她躺靠在一片花香的泡沫里,眼中流露出自我放逐的悲伤。昏黄烛火勾勒出她精致细腻的五官,侧面轮廓弧度柔美之至,一滴水珠,亦或是一滴泪,挂在苹果般的脸蛋上,晶莹闪亮。
她想起之前他们为数不多的欢愉。她的斜目娇嗔,嘻笑怒骂,憨直快语,在他眼里,无不透着女儿家的天真,和一种说不出的别致妩媚。现在,他要用这冰冷无情的礼仪,华丽威严的皇帝寝宫,来提醒她那是假象。他们从来就不是民间的少年夫妻。他是天子,她是一个连华盖都没有资格饰金的皇家小妾。他一句话都不必说,只摆出礼制让她品尝一下,就明白地告诉了她,她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可以让她逾制僭越,自然可以把她打回原型。她一生荣宠,只系在他一念之间。不甘心么?想与他平起平坐么?除非是当上皇后。"我们做结发夫妻。"他的声音言犹在耳。是真的么?他是真的为她动了情,亦或只是让她诞子的诱饵?古来帝王薄情,他又何必例外。
似乎过了很久,她忽觉周围异常安静,洗浴的水变的很冷,她抹去眼角泪痕,低声叫小罗递过巾帕。
宽大而干燥的丝帛自她身后披上,层层将她拥住。杜至柔只觉一股暖意如春日和煦的晨光,舒适熨贴地笼罩上心田,随后那熟悉无比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响起,她还来不及回头,男人粗壮有力的臂膀已将她紧紧裹进了怀里。她闻到他身上特有的雄性气息,听到他胸膛里坚实的心跳,泪水如决堤洪水,倾洒到他火热的手背上。
"为什么这样对我?"她转过头,靠在他宽厚的肩头上,哭泣的象无助的孩子。"为什么这样羞辱我?"
拓跋焘瞧着面前人委屈的红眼眶,大颗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颤抖不止的尖尖下巴,又有勇气又可怜的倔强模样,只觉心疼之极,一阵滚烫酸流涌上胸口,他将她抱紧,轻声叹息道:"你长了颗七窍玲珑的心。我不得不防啊!"
"你不能这样强迫我,强迫我给你生皇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
拓跋焘轻轻揉摸着她鬓角的碎发,低头吻她红红发亮的鼻尖,苦涩劝道:"你是个懂事理的,你应该知道,国朝惯制,服侍过天子的女人若无子,下场是什么。我刚将先帝的侍妾们送去当比丘尼,你要将来有一天我儿子也这样送你么?"
他揉着她头发的手越发温柔,低声在她耳畔轻哄:"乖,听话,好么?这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会让你好好活着的。"
杜至柔想推开他的怀抱,无奈身子被他层层裹在巾帛里,被他箍在怀里不能动换,心里酸痛与温情交替涌动,哽噎在喉中,说不出话。默默垂泪许久,咬牙冷声道:"陛下思虑甚是深远。可知妾是个薄命的。妾活不了那么久,"
她终是忍不住心口上强烈的情绪涌动,那股七情六味洪水般塞入口中的酸楚逼的她瞬间泪下,悲愤失声:"你现在对我这么好,你将来会后悔的!"
拓跋焘猛地将她打横抱起,低头深吻她道:"你终于肯承认,我对你很好了?"
他就这样抱着她,穿过重重珠帘,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御榻前。怀中人潭水般清澈的眼里残留着泪光,眼梢微微上挑,翻卷的长睫毛带着些惊惧的颤抖。他捉过她的小手在唇边轻轻啄吻,脸上是满足地微笑。"我始终不相信,一个女人的心会这般寒冷。如今怎样?终归我是对的。"
他将早已被挑逗得燥热沸腾的身子贴了上去。美人油亮乌黑的长发,逶迤成一江春水,流泻在白瓷枕畔。若有若无的兰香膏泽,从根根分明的长发间逸出,惹得他情醉心迷。他湿润的唇,流转于她的翠发蛾眉,贝齿朱唇之际,眷恋于芳辰美景之间。他在她勉强挣扎的美肤腻体上,一路盖下霸道强势的热吻。"柔柔…别怕。相信我。我给你想要的一切…"
杜至柔僵硬抵制着他双肩的手青筋暴起,渐渐平缓,渐渐松动,最终无力滑落,归于沉寂。
一室生春,拓跋焘身上汗湿如洗,闭着眼睛发出满足的轻叹。他的胳膊枕在杜至柔的颈后,手指轻轻地在她肩膀上打着圈儿,那细润如上好象牙的肌肤也已香汗淋漓。
"我该走了。"杜至柔在他怀里幽声叹道。音色分辨不出悲喜。"陛下传他们进来,给我穿衣。"
拓跋焘翻身将她压在底下,赤裸的身体灵蛇一样纠缠着她柔滑的身躯。"我不放你走,"他的眼睛里闪着孩童一样顽皮又洋洋自得的光:"那些煞风景的奴才,我早打发走了。"他抓着她的胳膊,微微嘟嘴道:"哪里都不许去。我要你一夜都陪着我。"
"你不怕我行刺你么?"
拓跋焘惊讶挑起眉毛,失声笑道:"就凭你!"
他接触到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深邃,象她那颗不含任何杂质的心。他忘情地再次把她捧在手里,在她耳边呢喃着叫她"柔柔"。那双温暖而坚硬的大手,在她柔软的身体上来回抚摸,激情四溢。他乐到了极处,对她爱不释手,低头在她脸上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吻,留下点点粉色的爱痕,象她石榴裙上刺绣的桃花,瓣瓣娇艳,精致地盛开。情到深处似醉似迷,他百无禁忌,说出的话如魇如呓。
"就让我死在你手里好了…"他充血的唇喃喃颤动,海誓山盟模糊不清。
"我死了以后,就在奈河桥上等你。等着你一起去投生。不管几生几世,我都等着你。"
还没等到几生几世,第二日酉时,杜至柔便等来了誓言幻灭的消息。
皇帝一日之内宣了两位椒房入太极殿。接下来几日,他又将可供侍寝的妃子挨个临幸了遍,没有一夜分到杜至柔头上。御药监按他的旨意进呈补药,皇帝甚至屡召御医于阁中密谈,如何才能多生几个孩子。平日里也不曾再对杜美人另眼相看,最多是要她陪着下盘棋,经常是下不完就被汇报要事的大臣打断。一时朝廷上下人人称颂,后宫戾力烟消云散。皇帝似乎终于明白了事理,诸多女人镇日翘首期盼他的临幸,后宫雨露均沾方才符合“外无佞幸,内无宠嬖”的明君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