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六)
他重回加拿大以后,我们过了两个多月的鹊桥相会生活,每周末我去他那里,平常白天各自上班,晚上通个电话。本来觉得也挺好的,可很快就觉出一些现实问题。我与他对各自租的房间都不甚满意。租别人的房子总是会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的。我这边与人合住,房东刚生个小baby,夜里吵的不行。此外对用水用电也颇有限制,嫌租客不爱惜房子等等。有一次我"煮食",就是很简单的想煮碗面条,一个人不可能做什么复杂的几菜一汤,房东全家也在厨房吃饭,我就在他们的注视下做饭,已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觉得别扭不习惯,锅里装上水随便放在一个灶眼上烧,想快点做完吃完回自己的房间,房东脸色不太好看地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了几句英语。我愣了几秒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的是,你这个锅小,应该用那个小火圈烧,而我用的是大圈。大锅才要用那个唯一的大圈,这样不就能省下不少电钱么?
我哑然看着她,愣了半天咧嘴笑道:"您不发财怪冤得慌的。"估计她也没听懂。
诸如此类的不方便之处不一而足,渐渐就蒙生了买房的意思。
他那边更糟。我看着他房子里到处乱爬的蟑螂,厨房橱柜的碗碟里都是,惊呼这房子怎么住呀!你可是有孩子的!他苦笑:"Downtown的老房子就这样,好的我又租不起,况且也不保障没有蟑螂。"
说这话的时候他窘迫低下头,脸也红了。我对他早就很了解了,深知他在自己穷这方面特别羞于启齿。男人接受自己贫穷无能的事实已很难堪,而他似乎比一般男人更难面对此等"奇耻大辱"。我知道现在对他说你不穷有前途之类的励志话是没有用的,开玩笑给他解围道:"有没有发现老鼠?"
"那到没有。"他笑了笑。
我看他平静下来,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买房子?"
他叹了口气。"买房子开销更大啊。如果是house,面积小不了,就一大人一小孩,住这么大的房子太浪费,每月房贷,地税,水电维修,算起来比租房的支出大很多。如果是买公寓,要不是湖边那种高层豪华Condominium,带游泳池健身房的,那个比house还贵,面积还特别小。Downtown普通的能负担的起的旧公寓,环境又成问题,印度人还有其他族裔的太多,小孩上学一个班80%是同一个少数族裔的,你可能就不敢进了。最少也要找个混合杂居的区。"
"要不,我们俩合着买个房子吧。"我没有看他,象在自言自语。"我那里住的也不痛快。两人一起供款,买个房子三人住,就不觉得浪费了。你这边,没准还能省点托儿费。"我对他笑笑:"时间安排好的话,我能帮你看会儿孩子。"
他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我好久,咽了下口水问道:"你什么意思?"
"结婚吧。"我看着他,淡然地笑。
他惊讶非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眼里的光泽暗了下去,低声讪笑:"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从钱上看这样分着肯定是不合算的,俩人付出去两份租金每月加起来一千好几,如果是买房的话按揭也这么多,但有很大一部分是本金,能回来的。租房这个钱是打水漂了。其它,吃什么的也都是两份开销,都不省。不如就住一起算了。我不想要common law,合着买房供房的话就有财产这些事,将来万一走不到头的话,财产上说不清楚,会有纠纷。正式的婚姻在财产分割上麻烦就少的多。"
他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脸涨的通红,呼吸都急促起来,最后终于喘着气,声音有些变形地叫:"我,我拿什么娶你呀!"
"市里的结婚登记证,九块钱。"
"你,你…"他叹息着叫,语无伦次:"你别再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就这么,结婚,你将来一定后悔的,没有婚礼,没有钻石戒指…我将来要是想起来,都会觉得是凑合,是遗憾…"
"那你将来要是想弥补,将来再送个钻戒不就行了么?以后日子长着呢。"我淡然看着他笑:"我不是头脑发热。你仔细算一下就知道现在买房最合算,再说你又有孩子,小孩最好有个稳定的生活环境,这些不用我说,你肯定早想到了。现在这房价,涨的可够快的。等你有钱了再来买房子娶我,同样的房子价格八成早翻倍了。就为一戒指,一婚礼?亏那么多?我从来都不是看重外在形式的人。就一俗人,就认实惠,你了解我的。你知道前几个月项楠结婚了么?就我那室友。小志终于给她追上了。我不知道她当新娘怎么样,我当伴娘给累的半死。"
这一对真可以称得上是大操大办。竟然举办了两次婚礼。一次西式在教堂,虽然俩人都不信天主教,另一次中式的,男方是潮州人按那边的风俗习惯又办了一次。我差点累晕过去。提前俩月就得减肥好到时候把自己塞进小一号的那个Gown里,省得以后人家亲朋好友看照片录像说你这伴娘怎么这么丑,这可是要留在人家影像里留一辈子的。尖头细高跟鞋好几年都没穿了,踩了一天真是受罪。头天晚上就到她那里报道,婚礼当天五点就得起来,化一个不能比新娘好看的妆。事先还跑到现场踩了几次点,熟悉流程。当天捧戒枕保管红包,随时给新娘整理衣服,补妆,新娘奉媳妇茶,让我用现学的广东话说"饮杯新抱茶,富贵又荣华"。还有各种零乱琐碎之事我现在都记不清了,实际上伴娘还不止我一个。新娘这边请了四个,新郎那边请了两个,兄弟堂兄弟。不过我们这几个也没白忙活,之前的婚纱照是去魁北克一个旅游胜地拍的,我们伴郎伴娘团也得出镜,来了个免费旅游,分享这对新人溢出的幸福。那风景是真美,拍出来效果好得不得了。新人背靠大海,新娘长长的白纱随海风飘过整个画面,与涌动的洁白海浪交相辉映。
我从刚毕业就给同学当伴娘,出国前就有两次了。所以自己结婚一点都不想办。那个场合太嘈杂,太累。我从小就不适应当那种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小时候上台表演钢琴什么的,每年都表演,每次都紧张,一直也不能完全放开,现场发挥根本没法和台下练习的水平比。我这个个性就不是喜欢当主角,和人打交道的,要不也不会选择埋头当码工。另外我们俩人在多伦多,那真称得上是举目无亲。双方父母都在国内。俩人都才来这个城市,想办婚礼都不知道请谁去。
我决定了以后给家里打电话,父母对我突然要结婚的消息震惊万分。我妈都急哭了。
他们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所以对妈妈强烈的反对甚至是哭诉没做多少回应,只默默地听着。" 贫贱夫妻百事哀呀!你懂不懂!钱有多重要你懂不懂!"她边哭边劝阻,边感叹,从小给我的"挫折"教育太少了,从小给我的养育环境太好了,从没受过穷,没有基本的金钱观,以至于很多事,很多是常识的事都不懂。天真地近乎于白痴。"还要给人当后妈!你疯了嘛!你要受多少罪啊…"她边哭边说,甚至到了恳求的地步。
父母的牵挂担心阻止在情理之中,孩子有一天要是受委屈那比自己受罪都难受。我做了父母同样如此。不过他们说他们的,我行我的。所有人都说我和陈彦相差的过于悬殊,包括我父母。"门当户对才是正理啊!"他们苦口婆心地劝阻着。我只一笑了之。并非我否认门当户对的重要性,而是恰恰相反。我觉得我和他正是门当户对。我们来自同一阶层,有近似的价值观。我其实早将我和他的家庭背景,认知,观念等等一一考虑过了。早在我和他同居时,就原原本本把我和他的各项外在条件认真衡量审视过好几遍。我认为那些由于出身不匹配引发的婚后不和谐因素,在我俩之间是不存在的。他虽然生在地级市的普通职工家庭里,但并非凤凰男。同居一年我对他的金钱观,家庭观,名利观都有很透彻的了解。他绝不是无底线牺牲小家奉献父母大家的男人,他的边界感比较强。他也不是在贫穷中长大,没有因为穷困窘迫而受过歧视打压嘲笑,没有极端凶猛的上进心,非要出人头地以至于不择手段,不顾家庭,这些由于先天出身不利而对性格成长造成的负面影响,他都没有。
然后,我仔仔细细地把婚姻失败的因素想了个遍。假如婚姻是天平的话,两端的珐码要一样轻重,这个婚姻才能保持平衡的走下去,所谓的郎才女貌是最不靠谱的,因为这两个全是外在因素,是会变的。尤其糟糕的是,它们变化的方向还正好相反。结婚时男的有才华,女的以美貌相配,天平是平的。以后男的才华很可能越来越上升,因此带来的名誉地位金钱都跟着自然上升,而没有一个女人越活越小越青春越美貌。任何对外在因素有所图的婚姻,随着时过境迁,都会面临挑战。从小父母就对我说过,"看一个人,要看他身上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是你所珍视的。比如对人的忠诚度,行为模式。"即使是才华,都算不上内在的东西,因为才华的认可,过于依赖外界环境。许多在中国被认可的才华,移民到这里后,什么都不是。后来我看到的一些移民家庭婚姻破裂,就是因为这个。男的在国内是驰骋职场的风云人物,关系广人脉好,妻子崇拜他如英雄一般,移民大潮中非要鼓动已是成功人士的丈夫出来,结果不一点都不好。原来丈夫的才华是只能在特定土壤中才能显示出来的。
而陈彦在才华方面虽然远远谈不上出众,但也并非他自己自我评价的那么低。聪明才智一点不比别人差,至少比我强,还会些雕虫小技。画画的不错,小时候也曾对着大卫石膏头像叫了几年劲。他最大的问题是不接受他自己,自我否定。因此缺乏魄力,胆小谨慎,害怕失败,不逼到万不得已,做不出决断。那种男人呼风唤雨,手里玩着几千万资金,坚定自信意气风发的强者风采,在他那里是见不到的。不过我是要当他老婆,不是当他职场上的女秘书,合伙人,他在外面是否有男人风范似乎对我并不重要,反正我也看不见。他在生活中,家务事上是否对我体贴细腻,他穿睡衣的样子是否有魅力,才是我要考虑的。至于挣钱能力,他现在已经这么穷了,还能再差到哪里去。他的贫穷也并非是他游手好闲安于现状,他对将来的前途是有明确的规划设想的,但凡是个男的,很少有人安于贫困,怎么也要折腾点东西出来。就算最终全失败了,没挣到钱,不还有我呢么?本来我就没指望他是家庭的主要收入者。一开始我的收入就比他高很多。以后他能成事,那是锦上添花,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除此之外,能引起婚姻失败的因素,恐怕就是性格不和,生活习惯不一致,婆媳矛盾这些了。我又认真想了一下。这些是因为俩人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造成的,和谁结婚都有可能遇到,和谁结婚,都不是和你那个原生家庭里出来的人结婚。俩人在生活细节上肯定不会都匹配,只能是相互妥协,谦让,没别的办法。而我们以前有过住在一起的时光,在这点上应该不会出问题。不过后来快二十年的夫妻生活,我们恰恰是在这方面出了大问题,是我当初结婚前怎么也预料不到的。
最后,我仔细想了想最糟的结局,是女人都害怕的结局。为一个男人奉献半辈子,成就了他,自己人老珠黄后惨遭抛弃的下场。果真如此,我现在又能怎么预防呢?婚前睁大眼?花样百出的考验?我就是眼神再好,也看不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的光景,这完全不是我个人能够控制的。我只能基于他现在是个老实人的判断,去预估他将来的样子。果真估错了,我也没什么好怨的。既然没长出一双慧眼,那就愿赌服输。自己当初对这个人判断有误,自己承担责任。
我把别人结婚前用来筹备婚礼的心思全用来考虑婚姻稳定性了。既然没一个能当保险箱,认真思考这婚靠什么走的更长久,比想别的还能靠谱点。我把结婚的意向告诉了项楠,她惊的下巴都要掉了。他们还在渥太华,俩人都还没毕业。她在电话里叫:"不能这样啊!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嫁了呢!他爱你是一回事,是不是合适的婚姻对象是另一回事,你才多大呀!你得挑!使劲挑!后面好的还多着哪!"
"我靠您这儿买手机哪总有好的出来更新换代?"我瞪着眼笑:"我当然知道后面还有好的比他更合适的。那又怎样?就算后面有更多好的,我这辈子就锁定眼前这个人了。结婚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不管以后还会遇到谁,我就跟当初约定的这个人不变。你听那个词,不管是贫穷是疾病,都不离不弃,那意思不就是说,不管将来出现多健壮多有钱的,你都不背叛这个么?"
"结婚是这意思么?"她很认真地反问:"难道不是你挑选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那个最好的,最合适的Mr.Right么?"
"那你又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旧社会。结婚了就不出来见人了。社会上工作中各种好男人有魅力的多了去了,以后碰上比老公好的那你怎么办?出轨还是离婚?"
"乌鸦嘴!"她大叫。"再怎么着你也得找个前途光明点的吧!女人哪儿有往下找的,又不是公主下嫁。找个事业有成的,最不济也该找个同领域的,有点关系人脉的,多少能在你事业上点拨你一点的,你能少走很多弯路,少奋斗好几年的!"
"哎呦!我是找能共同生活的,不是组建学习小组,股权合并!你还别提事业上怎么怎么着,我还就不愿意把丈夫和前辈合并同类项,情是情,利是利,非混一起的话你就是再怎么撇,也撇不干净利用婚姻成就上升渠道的嫌疑。"
"婚姻本来就是利益共同体啊!你去看看那些成功女人,不管哪个领域的,哪个不是背后站着一堆男人的!咱不能把这个叫利用,叫通过!女人通过婚姻实现自身梦想,无可厚非天经地义。男的也高兴。造就出一位成功人士自己也没什么损失,两全其美的事。"
"我没有梦想。有也没必要用感情去换。所以有能力维持一份尽可能纯的感情。"
她叹气。"感情可是最靠不住的。到时候…你很可能一无所有。"
"我知道。愿赌服输。"
我和陈彦在几乎无人祝福下结了婚。请了在多伦多仅有的两个熟人,是我们原来那所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到多伦多定居的,所以既认识我又认识他。请他们做结婚见证人,到市政府登记。他给我戴上了事先我挑好的戒指,是个14K金的素圈。一周后我俩回到渥太华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教学楼下,还有校园里,照了几张合影。那像片后来一直摆在我们家的壁炉上,直到今天。
唯一祝福我们的是他妈妈。他父亲早过逝了。他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极了,几经辗转托人送来了给我的礼物。我一看就乐了。是个含金量很纯很纯的金戒指。一看就知道是八九十年代香港银楼里的首饰,那些年内地很多很多家庭都托人从香港带金首饰回来,份量实足成色极好又式样老旧。大多是个小桃心,福字什么的。陈彦在旁边特不好意地抱怨,太土了!太土了!谁现在戴这个!我戴了一会儿就收藏起来。沉甸甸的,代表他妈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