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十六）

魏国皇帝拓跋焘在北方饮冰卧雪保家卫国之际，千里之外他家后院里亦展开了没有硝烟的战争。

拓跋焘走后一月便是保太后窦氏寿辰。皇宫内外命妇皆要备好寿礼，于寿辰当日入太后宫中祝寿。之前杜至柔每日随众夫人晨昏定省，见窦太后最近面色哑黄暗淡，颧骨上依稀出现黄褐斑点，便想为她研制一款可令面部光洁清新的面药，以为贺礼。查阅几部医书，见有“茯苓研成粉状，以醋和为团，以炭火煅七度后，入乳钵中研细。用蜜和匀，入盒中，每至临卧时，先浆水洗面，后涂之，大妙”的记载，叫来医官切磋商议后，带小罗往司饰局拐角处养蜂房走去。

此款面霜用料不多，且均为常见药材，御药房其他材料都齐备，唯蜂蜜一项，杜美人想用蜂场新割下的蜜。因是给太后的贺礼，她对配料的要求很高，御药房库存的蜂蜜稍显干涸，不宜使用。宫中女子甚众，上至太后下到婢女，每日所需面霜胭脂水粉无数，故而内廷六局里，专有个司饰局，内中女官二三十名，每日合香研粉，以供众人妆扮。调制化妆品，蜂蜜是最常使用的原料，因此宫中自设了小型蜂场，酿造制药所需的蜂蜜。

杜至柔因入宫后，每日无事可做，便常去司饰局，与内人们一同研制面粉香膏，自蜂房取蜜这类活计，她也做过不少。得太子宠爱后，拓跋焘见她于制香上资质甚高，更是不断赏赐，特许她任意出入调用司饰局物品人员，杜至柔因常来取蜜，对蜜蜂的喂养和取蜜方法都已轻车熟路。此时她靠近蜂箱，侧耳细听，又向里探视，观察了一会儿蜜蜂舞动的姿态，便知这一箱蜜蜂该喂食了。

她命小罗取来少许花粉，用白糖水调和成糊状，又命她取来面罩和手套，她与小罗都戴好，小心翼翼打开一点巢门，把食物送进蜂巢里，放好后立即关紧小门，以防止蜜蜂飞出。巢箱里几十只蜜蜂嗡嗡飞向糖水糊。小罗在外面看的汗毛竖起，那恼人的嗡叫声令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幼时撞上的马蜂窝，被蜇过的疼痛到现在也不曾忘。

“奴婢以前撞到过马蜂窝，好痛好痛啊。躲都躲不掉…越赶越多…夫人胆子真大…蜜蜂很喜欢吃糖么…”小罗为了缓解心中的惶恐，又开始漫无边际地饶舌。

“蜜蜂喜欢甘甜芬芳的气味。如果你要去野外或是花园，记得身上不要带这类花香味道。”杜至柔取完蜂蜜，对小罗说道。

拓跋焘不在，杜至柔不用服侍天子，每天只觉长日漫漫，便带着小罗整日泡在司饰局里，调制香药。因周身香气弥漫，也不往冯季姜那里探望。几日便调和出一钵面脂香膏，杜至柔吩咐司饰女官们将新配出的化妆品分放在盒中，命小罗给各位夫人处送去，又吩咐她道:“赫连家三位娘子那里，依旧不要送。冯娘子那里，以后也免了。”

小罗走后，杜至柔望着冯季姜寝阁方向，脸色阴沉，凝视许久，才取过盛满茯苓的瓷罐，捣磓起来。

果不出她所料，没过一会儿便见赫连瑷怒冲冲找到了这里，高声质问她为何还是不肯送予她们姐妹。杜至柔懒得和她计较，命司饰女官将库存所剩名贵香料悉数赠予赫连瑷。

窦太后寿辰那日，杜至柔带小罗前往太后所居仁寿宫，与众内外命妇一起，给太后祝寿。

窦太后端正坐于主位之上。虽已年过四十，却保养甚佳。面容雍荣端雅，气度高贵，慈眉善目，肤色白皙细腻。她原是浑源名门大户人家，夫家坐事诛族，男丁尽灭，她与两个女儿没入掖廷为奴。先帝见她性格稳重，柔和恬静，又知书达理，便将刚刚丧母的太子交与她抚养。窦氏言传身教精心抚育，深得宫中上下一致推崇。先帝常年不置中宫，又兼御体违和无力顾及，六宫统领便也交与窦氏执掌。如今更被尊为皇太后，是本朝实实在在第一贵妇人。

众内眷献上礼品后，围绕在窦太后身边，说说笑笑言语尽欢。每样礼品不论贵贱，太后均欣然笑纳，称赞的话语得体恰当，不拂众人兴致。

赫连三姐妹里，大姐奉上的礼品是一双绣鞋，二姐是对花瓶，赫连瑷是一串檀木佛珠，均精巧可爱。太后饶有兴致地仔细品位赏鉴，尤其喜爱那串佛珠，将其缠于手腕间。新晋左昭仪冯季姜，笑盈盈献上一卷自己手抄的《涅盘经》，以佛法祝福太后永寿绵长，太后大为感动，亲自将她扶起令其坐于身旁，关切问她的孕期饮食冷暖，还将自己当年经验说与她听，二人亲热如同母女。此时杜至柔带着小罗，走到了太后御座前。

杜美人恭敬跪地叩首，口中念着祝福的寿词，太后端坐受礼。杜至柔立起，侧身从旁边小罗托着的附耳盘上拿过漆盒，盒中是她为太后捣制的面药。太后微笑接过礼品置于双膝，轻轻打开盖子。

尚未全部掀开，已听太后惊恐万状的叫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数只蜜蜂自盒中一窝蜂飞出，直扑太后而去，另有几只飞向冯季姜。太后失声尖叫一把将盒子掷于地上，冯季姜已惨遭蜇咬，痛声大作，起身飞快向外逃去，那蜂群却紧追不舍，她往哪里跑，蜂便往哪里追。她心中慌乱之极，脚下没了阵法，一脚不稳绊倒在地上。暖阁内顿时乱做一团。众人不知那蜂是否会向自己袭来，一阵抱头逃逸，赫连瑷连忙护住姐姐提防她有闪失。侍立门外的大小宦官迅速前来营救，猛挥衣袖捉捕扑逮，阁中悬挂的层层幕帏亦被挥了下来。窦太后的小臂被蜇到一处，疼痛难忍，冯季姜本就身体孱弱，又怀有身孕，这一痛一吓一摔，脸色惨白如纸竟晕了过去，内侍连忙将她抬入内室。

杜至柔呆呆俯跪在地上，一任蜜蜂恼人可怕的嗡叫声在她耳边环绕，眼中慢慢涌出泪珠。再抬头，已是千夫所指。几名御医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而来，窦太后入内诊疗休养之前，愤然怒视杜美人，又对惊魂未定的赫连大娘子道:“冯昭仪受伤晕厥，生死未明，剩下的嫔御里你的位份最高。你来处置！务必严加审问盘查，此事定要给老身一个交待！”

“阿姊！快将这妖妇下到刑狱里鞫审！连太后都敢谋害！还有冯昭仪，亏得素日里还是好姐妹，竟下如此毒手！一定是这妖妇看你们身怀龙种嫉恨无比，起了蛇蝎心肠！寿礼内藏一群毒蜂，便是不被蜇咬，受了惊吓奔跑也要滑胎！用心多么歹毒！快将她拘捕起来，为众人除害！”赫连瑷咬牙切齿，眼中的阴戾锋利如剑。

一时众女子纷纷响应，怒骂声再次朝杜美人袭来。右昭仪赫连卿面对此间情形，扬手止住众人，对前来待命的内侍省最高黄门都监命道:“先将杜美人押入宫正司。稍适我将亲审。”她往内室寝阁里看了看，接着说道:“我要先去探视太后和冯昭仪。瑷瑷，你和我一起去。”